剑尽人间 第12章 刹那迟疑

古殿寂然，唯余篝火荜拨，映照着三人各异的心绪。白衣女子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开了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黑暗与寒意。宿命？净魂？死愿？这些词汇编织成一张冰冷而巨大的网，将沈孤寒与苏婉清牢牢缚于其中，挣扎不得。

沈孤寒紧闭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中那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孤星秘典》……净魂死愿……原来那附录中语焉不详的记载并非虚妄？自己一次次不杀她，一次次反常相护，竟非出于本心，而是受这诡异的功法与命格所驱使？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暴戾与恶心感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呕出血来。

那她呢？苏婉清……她那看似真挚的泪水，那不顾一切的哀求，难道也并非源于她自身意志，只是“净魂”体质对“孤星”本能的吸引与献祭前兆？若真如此，这一切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淬毒的冰刃，狠狠射向那倚着石柱、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少女。他想从她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找出被命运操控的木然，然而，看到的依旧只有破碎的泪痕，巨大的震惊，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逐渐弥漫开的、令人心悸的绝望与悲凉。

那绝望如此真实，刺痛了他的眼睛。

“所以……”他嘶哑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你救我……你留下……皆非你愿……只是这……该死的体质作祟？”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仿佛非要亲手将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情撕碎。

苏婉清被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和话语激得浑身一颤，泪水流得更凶。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是的，她那一刻不想他死的心是真的，难受是真的，可……可是那“必须留在他身边”的感觉，那诡异的“死愿”呓语，又该如何解释？她自己都混乱不堪，又如何能给他答案？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摇头，泪水颗颗滚落，嗓音喑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茫然与痛苦不似作伪。沈孤寒死死盯着她，心中那暴戾的质疑竟如同撞上一团柔软的棉花，无处着力，反而漾开一丝莫名的烦躁与……滞涩。若她也是身不由己……那他们二人，不过是命运掌中更加可笑的玩物罢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白衣女子却冷冷插言：“宿命之线虽已缠绕，然如何行止，却仍在尔等自身。净魂并非无魂，孤星亦非无心。功法牵引或为初始之因，然一路行来，生死抉择之际，刹那迟疑，片刻回护，又岂是区区‘宿命’二字便可全然抹杀？”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瞬间在沈孤寒心中炸开！刹那迟疑？片刻回护？

是了……在那雨巷围杀之中，生死一线，他若全然被功法操控，只想留住“净魂”，大可将其打晕带走，或是以更强硬手段禁锢，何至于在自身难保之时，还要分出心神将她推开，替她挡下那致命一击？那一刻的冲动，快过思考，难道也只是冰冷的宿命？

还有她……即便被“净魂”体质影响，可她若真无一丝自身意愿，又何必在那白衣女子剑指眉心、生死关头，仍拼死哀求对方救他？甚至许下那般决绝的、奉献一切的誓言？那惊世之求，难道也全是虚假？

思绪翻腾，矛盾交织。沈孤寒只觉得头痛欲裂，比身上的伤口更加难熬。他本能地抗拒这所谓的宿命，抗拒自己被操控的可能性，更抗拒……对仇人之女产生任何超出掌控的情绪。那让他觉得危险，觉得失控。

必须斩断这一切！趁着还未陷入更深之前！

杀意，那熟悉而冰冷的杀意，再次悄然弥漫上他的眼眸。既然她是这诡异宿命的关键，那只要杀了她，是否就能彻底斩断这令人厌恶的牵扯？是否就能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冷硬无情、只循自身意志而活的沈孤寒？

这杀意如此明显，如此**，即便他重伤虚弱，依旧让苏婉清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双逐渐被冰冷与决绝覆盖的眸子，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他还是想杀她！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在刚刚那短暂的、近乎交流的瞬间之后，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戮！

巨大的恐惧与失望瞬间淹没了她，让她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僵在原地，等待着那必然的结局。

然而，就在那杀意攀升至顶点，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刹那，沈孤寒的身体却猛地一颤，一口暗红色的淤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的地面上，触目惊心。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那凝聚起的微弱杀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势打断，消散于无形。

他终究是太虚弱了。虚弱到连起心动念杀人，都会牵动致命伤处。

苏婉清被那口鲜血惊得回过神来，看着他因痛苦而蜷缩、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那刚刚升起的恐惧与失望，竟奇异地被一股更强烈的担忧与焦急所取代。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颤声问道：“你……你怎么样？”

话一出口，她便愣住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他方才还要杀她啊！

沈孤寒的咳嗽声也因她这一问而骤然一顿。他抬起因剧烈咳嗽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更深的困惑。她……竟然还在关心他的死活？在他明确流露出杀意之后？

四目再次相对。一个杀意未散却狼狈不堪，一个恐惧未消却忧色难掩。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息，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诡异与尴尬。

沈孤寒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清澈的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算计，然而，除了最纯粹的惊慌与担忧，他什么也没找到。那担忧，竟像一根最细微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冰封的心房，带来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刺痛与……动摇。

杀，还是不杀？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一了百了的办法。斩断宿命，消除变数，重回“正轨”。

可……心底那丝莫名的迟疑，却又因她这不合时宜的关切而悄然滋生。

方才白衣女子的话再次回响耳边——“刹那迟疑，片刻回护，又岂是区区‘宿命’二字便可全然抹杀？”

难道……真的不仅仅是宿命？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荡，杀意与那丝莫名的迟疑激烈交锋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白衣女子忽然屈指一弹，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一枚碧色丹丸精准地射入沈孤寒因咳嗽微张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温和的药力迅速散开，舒缓着他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痛楚。

“要死要活，等你能动弹了再自行了断。”白衣女子语气淡漠，“此刻，你连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逞什么强？”

沈孤寒被那药力一激，神智清明了几分，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却无法反驳。他确实虚弱到了极点，方才那股杀意，更多是意念上的挣扎，根本无法付诸行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让他倍感屈辱，却又无可奈何。

那枚丹药药效奇佳，不仅压制了他的伤势，似乎也悄然抚平了一些他因戾气和情绪激动而引起的内息紊乱。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他靠在墙上，闭上眼，不再看苏婉清，仿佛陷入了某种疲惫至极的休眠，又像是在独自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内心的激烈冲突。

杀意，因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和身体的极度虚弱，以及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而暂且搁置了。

苏婉清看着他闭上眼，那骇人的杀意似乎也随之隐匿，这才刚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悄悄退开几步，重新缩回角落，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心乱如麻。

方才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他最终没有动手……是因为伤重无力？还是因为……那刹那的迟疑？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一切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宿命，净魂，死愿……这些沉重的字眼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究竟是谁？她的过去到底隐藏着什么？为何会与这可怕的男人纠缠上如此诡异的命运？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有篝火燃烧，偶尔爆起一点火星。

白衣女子不再言语，如同融入阴影的守护者。

时间悄然流逝。在药力作用下，沈孤寒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之前那般气若游丝。他似乎是真的昏睡了过去，眉宇间那深刻的痛楚与戾气也略微舒展了些许。

苏婉清偷偷抬眼望去，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冷峻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恨他吗？自然是恨的。怕他吗？也是怕的。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那一次次生死交错、在那诡异的宿命揭示中，悄然滋生，连她自己都无法辨明。

就在她怔忪出神之际，白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只传入她一人耳中：“他体内戾气与药力仍在拉锯，需外力不时疏导，助药力化开。此事，仍须你来做。”

苏婉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我……我不敢……”方才那意识碎片的恐怖冲击，以及他醒来后的冰冷杀意，仍让她心有余悸。

“他此刻沉眠，神智不显，反噬之力最弱。正是时机。”白衣女子语气不容置疑，“莫非你想看他前功尽弃，伤重不治？那你之前种种牺牲，又所为何来？”

苏婉清语塞。是啊，她已付出了代价，若他此刻死了，那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而且……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并不真的想看到他死。

挣扎片刻，她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怯怯地点头：“我……我该怎么做？”

“如之前一般，掌心相抵，渡入生气，循经脉缓缓引导，遇淤阻之处，便稍作停留，以温养化解为主，不可强行冲击。”白衣女子指导道，“此次他意识沉眠，你只需固守本心，不为外界纷扰所动，便无大碍。”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再次跪坐到沈孤寒身后。看着他那毫无防备的背影，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抵在他的背心灵台穴上。

闭上眼，凝神静气，尝试调动体内那缕微弱的生气。

有了前次的经验，此次似乎顺利了一些。那缕生气缓缓渡入，再次闯入那片庞大、混乱、却因主人沉眠而显得相对“平静”的能量场中。依旧是冰冷、暴戾、充满痛苦的感觉，但此次似乎少了那些尖锐的意识碎片冲击。

她谨记白衣女子的吩咐，固守本心，不敢有丝毫杂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缕微光，在他错综复杂的经脉中缓缓穿行，遇到那些郁结滞涩之处，便耐心地以自身生气温养化开。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很快，她的额头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她却奇异地进入了一种空明的状态，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疏导的过程之中，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全神贯注为他疏导经脉之时，那本该沉眠的沈孤寒，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他那浓密的眼睫亦轻轻颤动了一瞬，仿佛在沉睡中，也感知到了那缕细微、纯净、带着笨拙却执拗的生气的抚慰。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并不令人厌恶的感觉。仿佛无尽冰原上，悄然照入的一缕微暖的阳光。

杀意早已在虚弱与沉睡中消退。

那刹那的迟疑，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并未轻易平息，反而在这无声的接触中，悄然扩散。

宿命交织，前路茫茫。而这刹那的迟疑，或许便是黑暗中，第一颗偏离了既定轨道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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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