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很稳。
许都新墙的缝隙里还带着潮气,石缝冒出的寒意像一层薄薄的鳞。
月亮挂在城北,光不盛,却够冷,把巷口的水缸照出一圈白边。太仓西角曾响过一次极轻的“哒”,像一粒粟落在盘里;此后,城又归于安静。安静,不等于没有声音。
郭嘉在小院里坐着,窗纸微鼓,他在听城的呼吸。
案上摊着“呼吸簿”。一列列名字后面,不再是单纯的官衔与出身,而是呼吸的部位:鼻、喉、舌、齿、肺叶、隔膜。谁能带风,谁会堵塞,谁是一把小小的阀门,手一拧,整座城的气就要憋上一口。
笔旁压着一枚细小的玉片,背刻“雨夜桥”。他又看了看,便不看了。玉片是情,情要放在角上,权要放在手心。手心的东西,今晚叫影。
风翻过墙头。桂树未到花期,却已吐出一点辛香。门外传来脚步,停在门闩前半步。
那脚步很重,重得不透声,像一块石放在草上。是子烈。他不敲门,只压得更低:“祭酒。东门与殿中郎已按‘愿’。南市‘盛义’仍避。太学两拨人换了位,像在数梁。无他事。”
“好。”郭嘉点了点头。指节在案上轻敲一下,声入木中,木回一丝暗响。他闭了闭眼。体内有一处空,空得像被风掏过,甜味也落在那处。
他忽然想到昨日的蜜枣,笑了一下。笑也淡。他把笑收起,低声道,“盯住‘盛义’的对门。灯别灭。今夜最要紧的,不在南市。”
“在谁?”
“在一个家里。”郭嘉把笔拨到一边,“老臣家。有人要写一封血书。”
子烈沉了一瞬:“要不要——”
“不杀。”郭嘉的声音很静,“只要他知道,月亮会照进屋里。照久了,他会觉得冷。冷,便会把手从火里缩出来。”
子烈答了一声,脚步退去。墙外风过,院里更静。
郭嘉把烛捻捻细,火苗收成一粒。影更深。他翻到“呼吸簿”末页,在空白处写下四个字:无声之刃。写完,笔尖悬着,不落纸,像一把刃停在空中,只等风吹一吹,就会向下。
——
今夜的许都,影多过灯。
影不是敌,是用来装人的。装久了,连脚步都会学会影的走法。
北城一处老宅,墙高,门却不高,门额上挂着“忠”字牌。牌是新刷的朱。朱在月光里显出一种躁意。门里有犬,叫了两声,被人轻轻呵住,哑了。
院中临水,缸沿上头发丝样的裂痕延伸到地砖下面。裂痕边放着一只小木盆,盆里一盏油灯,灯芯很短。
灯光把墙角照得黄一块,黄里露出半截书箱角。箱子背后有一处小门,门槛被擦得发亮。这家的人常从小门走。好门给人看,小门给人用。影知道这一点。
影来到门槛。影没有脚,只有一双薄薄的手。
手指先试风,再碰木,再把木上的水汽抹走一点点。门闩没有响。门开时,夜从门缝里挤进来。夜很轻。轻得连屋里那盏灯都没有晃一下。屋里有墨香,也有药味。药味不苦,偏冷。冷从夹墙里渗出来,像井里的气。
屋中的人伏案。五十余岁,鬓边白。他在写。纸一角有血。血不是泼在纸上,是用来蘸的。那字不大,却紧,紧得像攥着命。写到一半,他停一下,抬头。未见人,只见窗纸上有影。
影从窗外滑过,又回到门边,像风走廊。一枚细极的灰从梁上落下来,落在他的笔背。灰是香灰。今夜谁烧香了?老人心里一惊,放下笔,起身,扶了扶袖。
袖里有一把短刃。他没有抽。他也没敢呼人。他嗓子里滚了一下,咽下这口惊,又坐下,蘸血,再写。
“太仓西角有小锁。”他心里念着,像是在提醒自己,“小锁若响,便是时机。”他把字写到“天道不负忠”时,窗纸微微一暗。不是云遮月,是灯变了光。灯芯有人拨长了半分。
灯亮了一点,房里多了一丝光,老人看清自己手背上的血正在干。他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灯像不是自己的灯。灯能照清他的手,也能照清纸上的字。
字被照得很清的时候,他突然怕了。他怕自己看见字。怕看见这个“忠”。
影从梁上落到地。那是一小团黑,不像人,也不像猫,像井水里生的一根线。线在地上轻轻一抹,把一枚极薄的铜片挪到书箱背后。铜片背刻“愿”。愿字被月光一照,像一滴水。影把铜片稍微倾了一下,光从边缘滑过去,滑到墙角。
墙角有“孝”的匾,匾下有一只钩,挂着一串钥。钥上糊着蜡,蜡封得很认真,封口压的印是“祖”。父祖的祖。
影的手伸过去,没有动“祖”,只把蜡上按出一点极浅的纹。这一点,会在明日的太阳底下闪一下。闪的那一下,不给别人看,只给主人看。主人见了,会自己想。想的是:家门的“祖印”,昨夜谁碰过?
影去了书案前。案上的血书半干。影没有拿,只拈起一角,掀开,又合上。合过一次,纸边生了一道极轻的折痕。影把折痕抚平,留下更轻的一道痕。这道痕出不了门外,却能进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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