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秘书监,授业堂里读书声朗朗,松墨香阵阵。四位皇子按长幼次序端坐在紫檀案前,案上摊着《汉书?食货志》,竹简边沿还沾着上次研读时溅上的茶渍。
“上次读到汉高祖约法三章而得关中,汉文帝除田租税终成文景之治,诸位以为——”曾夫子将竹简轻轻卷起,青玉戒尺抵在案角,日光顺着她鸦色发髻流淌而下,在象牙色深衣上洇开淡淡光晕:“何谓治国之本?”
四皇子最先直起身,他总爱把腰间玉带扣得极紧,仿佛这样能勒住满腔跃动的野心:“回夫子,我以为当效法秦皇焚书坑儒,百姓愚昧如幼童,须以严刑峻法束之,重税养兵甲,方能固社稷。”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错金螭纹佩,玉器相击的脆响在寂静学堂格外清晰。
曾夫子执戒尺的手微微一顿,青玉在《汉书》“暴秦苛政”处轻点:“四殿下可知,高祖入咸阳时,百姓献上的不是牛羊美酒,而是堆积如山的竹简?”她起身踱至窗边,秋风卷起案上《过秦论》,墨字如黑蝶翩跹:“陈胜吴广不过戍卒九百,却能揭竿而动天下,殿下可知为何?”
未等四皇子答话,三皇子山南王已抢先开口,青年人爽朗声线里带着自信之气:“自然是秦法严苛!四弟方才说重税,可曾想过《汉书》记载,武帝后期算缗告缗令一出,中产之家十室九空,流民塞满道路,这才有了昭宣中兴的与民休息。”
曾夫子眼底浮起浅淡笑意,正要开口,忽闻有人嗤笑一声。原是素来以武力闻名的大皇子斜坐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扳指,道:“三弟真是天真,若都像汉文帝那般清心寡欲,这江山岂不要改姓周、姓吴?”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黏在曾夫子发间颤动的珍珠步摇上,那珍珠不过米粒大小,却在他眼中晃出粼粼波光。
学堂气氛骤然凝滞。曾夫子握戒尺的手指节发白,面上却笑意愈深:“大殿下高见。只是不知殿下可曾细读《武帝纪》?桑弘羊盐铁专营虽充盈国库,却也酿成遍地豪强,昭帝时盐铁会议,贤良文学痛陈‘与民争利’之弊,殿下以为该如何解?”大皇子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刺,竟觉喉头发紧。
这时久没有说话的太子面带惯常的微笑,开口了:“夫子总说与民休息,可知边关将士的铠甲会生锈,黄河水患的堤坝要崩塌?去年赈济兖州饥民的百万石粮……”
“所以太子殿下就要学王莽改制,将天下财富尽收官府?”曾夫子突然截断话头,她上前半步,日光将她身形勾勒得纤毫毕现:“《汉书?王莽传》载,始建国二年‘设六管之令,岁课百万,民摇手触禁,不得耕桑’,殿下可知后来如何?”
太子猛地站起,玉带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他比曾夫子高出一个头,此刻垂眸望着她发顶,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散落的一缕碎发。那抹鸦青在雪色颈侧轻轻颤动,像极了春日里沾着露水的柳芽。
“后来如何?”他收起微笑面具,露出了储君的倨傲。
“绿林军攻入长安时,未央宫铜人滴落的泪,都是百姓的血。”曾夫子抬眼与他对视,眸中似有星火明灭:“殿下说国库空虚,可知文帝十二年‘除田之租税’,景帝时‘三十税一’,看似国库减收,实则百姓归心。民心如水,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太子突然接话,他退后半步倚在朱漆柱上,手中貔貅转得飞快:“夫子总拿这些大道理压人,倒不如说说……”他忽然倾身,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若我偏要学始皇汉武,夫子当如何?”
曾夫子纹丝未动,只将戒尺轻轻压在《汉书》“萧规曹随”篇:“殿下可知,高祖见秦宫室皆以珠玉为饰,为何独留未央宫前殿素瓦如初?”她不等回答便径直道:“因先帝要后世子孙时刻警醒——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授业堂外忽然传来更鼓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曾夫子收起戒尺,朝四位皇子盈盈一拜:“今日且议到此处,下次请诸位殿下细读《平准书》,想想桑弘羊与司马迁的治国之争。”
太子望着她转身时裙裾扫过的涟漪,忽然开口:“静姝。”
“殿下还有何惑?”
“若我说……”他指尖抚过貔貅圆睁的眼:“我愿做那载舟之水呢?”
曾夫子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她指腹拂过案上《汉书》斑驳的竹简:“殿下可曾见过黄河水?看似柔顺,却能劈开太行山。民心如水,利万物而不争,唯有顺势而为,方得始终。”
一丝快乐爬上她眉梢时,太子忽然想起昨夜读的《李夫人传》,武帝为睹佳人遗容,不惜以重金招方士。此刻他望着曾夫子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史书上的爱恨嗔痴,原是可以具象化在身边的。
且说书房里夏芷澜他们正在谈论,一个衙役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启禀五殿下、文大人,大中正谢特已带到,正在议事厅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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