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3033营的驻地,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割裂。
一边是雷豹那群人的狂欢,篝火烧得正旺,烤肉的香气和劣质白酒的味道混在一起,粗野的吼叫声穿透稀薄的帐篷,直往人耳朵里钻。
另一边,是高建军的帐篷。
死寂。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简陋的木桌上跳动着豆大的火苗,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
灯下,铺着一张干净的信纸。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墨水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沉重,悬而未决。
作为东北军区派驻在痞子营的指导员,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这次匪夷所is所思的伏击战,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上级。
可这个“原原本本”,又该如何下笔?
他的脑海里,像放着一部混乱的电影。
主角,只有一个。
林栋。
画面切回几个小时前,他对王大力、李根、陈默三个幸存者的单独问询。
“他……他就那么走进去了,走进那片雷区。”王大力这个壮得像头熊的汉子,在说起那一幕时,声音里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有工具,没有探测,就用脚走。可那些雷,就跟长了眼睛一样,躲着他走。”
“我们都以为死定了,可他……他就像山里的鬼,不,他比鬼还可怕。他在雷区里给我们画出了一条路。”
“地图……那张地图……”开口的是陈默,那个戴眼镜的知青,他的脸色直到现在还是惨白的。
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手指却在哆嗦。
“那不是人能画出来的地图。每一个火力点,每一个暗哨,每一个巡逻兵的路线和时间,误差不超过五秒。我们就像拿着标准答案去考试,敌人连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都不知道。”
“他杀人……噗嗤一下,就一下。”李根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他蜷缩在角落,重复着这句话,“血喷出来,他眼睛都不眨。下一个,再下一个……”
高建军闭上眼,那些血腥的描述,自动组合成了林栋那个冷漠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问林栋,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回去救那三个已经吓破了胆的侦察兵。
林栋当时正在用一块布,仔细擦拭着一把匕首,头也没抬。
“我的人,就是我的私有财产。我的东西,丢了我会不高兴。”
不是同志。
不是战友。
是“私有财产”。
高建军还记得自己当时心脏被这句话攥紧的感觉。
他又想起林栋在战前动员时,对那些亡命徒说的话。
“过程重要吗?活下来,才是英雄。”
没有理想,没有口号,没有为了解放谁的崇高目标。
只有最**,最冰冷的生存法则。
可偏偏是这个男人,用他那套歪理邪说,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打出了一场足以载入教科书的、零伤亡的完美胜利。
缴获的武器弹药,堆成了一座小山。
营地里飘着的肉香,是这支队伍几个月来都不敢想的奢侈。
战士们的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他这个做思想工作的指导员,说干了口水,也抵不过一顿饱饭,一场胜利。
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高建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客观。
必须绝对的客观。
他不再犹豫,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字迹工整,有力。
“……其侦察能力,已超出常规军事行动的理解范畴。据同行侦察兵描述,林栋同志可单人无装备穿越高密度混合雷场,其行为无法用现有军事理论进行解释。”
写到这里,高建军的笔尖顿了顿。
无法解释。
这四个字,在军方报告里十分刺眼。
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他继续写下去。
“……其枪法精准,擅长一击毙命。在整个突袭过程中,由其亲手清除的哨兵共计七名,皆为无声击杀,未引发任何警觉。”
“……其战术风格,精准、高效、冷酷。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对时机把握堪称恐怖。”
他将林栋的能力,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纸面上。
这是一把刀。
一把锋利到能轻易划开敌人咽喉,甚至能刺穿钢铁的绝世凶器。
然后,他话锋一转,开始描述这把刀的另一面。
“……然而,林栋同志在思想层面,存在严重问题。”
“其人,信奉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与利己主义,缺乏集体荣誉感与同志情谊。在行动中,多次表露出‘视部下为私产’的危险思想倾向。”
“其对战功、荣誉,表现出彻底的漠视。其行动核心驱动力,并非为了革命理想,目的性极强,但具体目的,深不可测。”
高建军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这是在给一个立下天大功劳的功臣,写一封“黑状”。
可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他的职责,不仅仅是记录胜利,更是要发现隐患。
而林栋,就是他见过的,最大,也最可怕的隐患。
他仿佛能看到,军区总部的首长们,看到这份报告时那震惊的表情。
一个神魔般的战神。
一个毫无信仰的利己主义者。
这两个完全矛盾的标签,贴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何等的荒谬,又是何等的……危险。
终于,报告写到了结尾。
高建军停下笔,看着油灯下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久久无言。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
外面的篝火依旧旺盛,雷豹正搂着一个兵,把一缸子酒往他嘴里灌,引来一片哄笑。
那是属于他们的胜利和狂欢。
高建军放下帘子,隔绝了那片喧嚣。
他回到桌前,在报告的最下方,写下了自己的最终结论,也是给上级的唯一建议。
“综上所述,林栋同志,能力之强,世所罕见。其战术思想,远超我军现有体系。”
“用之,或为我军一把刺破黑暗,扭转战局的绝世尖刀。”
“然……”
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了下去。
“其人如脱缰之马,其心如幽潭之渊,非池中之物。若其心有异,亦或为……我军心腹大患。”
“建议:上级应予高度重视,对其进行重点观察,审慎用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高建军将笔放下。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蜡烛的火苗融化了封蜡,郑重地封上了信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