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魄 第4章 针锋相对

急诊抢救区的死寂，仅仅维持了不到五秒钟。

随即，更大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孩子的母亲挣脱了护士，扑到平车边，抱着已然脱离最危险状态、开始微弱哭泣的孩子，放声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后怕与狂喜。护士们反应过来，立刻上前进行后续的生命体征监测和护理。

而急诊科主任王宏斌，那张因愤怒和紧张而涨红的脸，此刻已经变成了铁青色。他几步跨到林澈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澈的鼻子上。

“林澈！你他妈疯了？！”王宏斌的怒吼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谁给你的胆子？！你一个被停职查看的人，谁允许你插手急诊抢救？！还用的是……是这种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周围几个急诊科的医生护士也围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质疑、不满，甚至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味。林澈刚才的举动，无疑是对整个急诊科权威的挑战。

林澈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枚还沾着血痕的毫针小心地放回针灸包。面对王宏斌的滔天怒火，他反而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决断，以及成功后脑海中姜离那句“尚可”的评价，像是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他连日来的阴霾和自我怀疑。

“王主任，”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稳，“刚才的情况，气管插管失败，血氧持续下降，孩子随时可能因严重缺氧导致脑死亡甚至心脏骤停。我采用的是中医急救中应对急惊风、痉病危候的标准方法，针刺人中、十宣放血，目的在于开窍醒神、熄风止痉。从结果看，患儿的喉痉挛已经缓解，氧饱和度正在回升，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他条理清晰地陈述着，没有争辩，只是在陈述事实。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让王宏斌和一众急诊科同事都愣了一下。

“结果？你跟我谈结果？！”王宏斌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更加尖厉，“那是侥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万一你的针扎出问题呢？万一延误了我们的抢救时机呢？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你负不起！”

“我理解您的顾虑，王主任。”林澈迎着他喷火的目光，寸步不让，“但在当时那种紧急情况下，我认为尝试一种可能有效的方法是必要的。而且，我并非毫无依据。患儿角弓反张、面色青紫、唇甲色暗，符合中医‘风邪内动、痰瘀闭窍’的辨证……”

“够了！”王宏斌粗暴地打断他，脸上满是讥讽，“收起你那些神神叨叨的阴阳五行！这里是现代化医院，讲的是科学，是证据！不是你装神弄鬼的地方！你马上给我滚出急诊科！关于你今天的行为，我会如实向院里报告！”

“王主任，”一个略显低沉但颇具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副院长许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抢救区的入口处。他大约五十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儒雅，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平静地看着这边。

“许院长。”王宏斌的气势稍稍收敛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您看看，这个林澈，太无法无天了！”

许墨微微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的目光掠过平车上情况稳定下来的患儿，又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医护人员，最后落在了林澈身上，停留了数秒。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却并没有明显的怒意。

“具体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许墨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区域，“首先，患儿转危为安，这是最重要的。无论采用了什么方法，挽救生命是医者的第一要务。”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没有肯定林澈，也没有否定王宏斌，却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林澈，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林医生，你的行为确实存在严重违规。在没有授权、没有明确职责的情况下，干预其他科室的抢救工作，这是医院管理的大忌。即便初衷是好的，程序上的错误不容忽视。”

林澈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许墨说的是事实。

“这样吧，”许墨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王主任，患儿的后续治疗，还是由你们急诊科负责，务必精心。林澈，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他又看了一眼林澈，补充道：“把你那个……针灸包，也带上。”

……

副院长办公室，宽敞而整洁，书架上摆满了医学书籍和管理学着作。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墨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示意林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林澈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林澈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清雅的茶香沁入心脾，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林澈，”许墨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他的脸上，“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林澈放下茶杯，迎向许墨的目光，诚恳地说：“许院长，我知道我违反了规定，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消失，而自己明明知道可能有一种方法可以一试。”

许墨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用的，是中医的急救法？你跟谁学的？据我所知，你的档案里，并没有系统学习中医的经历。”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澈的心脏微微收紧。他不可能说出姜离的存在。他深吸一口气，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淌而出：“是我祖父。他是一位老中医，我小时候跟他学过一些皮毛，主要是针灸方面。后来我学了西医，但对中医一直有些兴趣，自己私下也看过一些书。今天看到那个孩子的症状，突然就想到了中医里关于‘痉病’和‘急惊风’的论述，以及相应的急救穴位，所以就……”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祖父是老中医是真，他学过一些皮毛也是真，但如此精准地应用在那种危重情况下，绝非“看过一些书”就能做到的。

许墨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才缓缓道：“你祖父……是林芝山老先生？”

林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您……您认识我祖父？”

许墨的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很多年前，在一次中西医结合的研讨会上，有幸听过林老先生的发言，关于‘经络实质’的探讨，观点独到，令人印象深刻。没想到，你是他的孙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所以，你今天用的，是林家传承的针法？”

林澈只能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是一些家传的应急手法。”

“应急手法……”许墨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澈，”良久，许墨再次开口，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今天的行为，于规不合，于理有亏。但是，于情……你救回了一条命。功过相抵，院里不会给你正式的处分。”

林澈心中微微一松。

“但是，”许墨的语气加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既然对中医有如此……‘独特’的见解和实践能力，待在古籍库，确实是浪费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医院广场，背对着林澈说道：“院里最近正在筹备一个‘特殊病例中西医结合研究组’，旨在探索一些现代医学难以解决的疑难杂症。本来还在物色人选……现在看来，你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林澈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从一个被流放的库管员，直接进入一个听起来就颇具前沿性的研究组？

“当然，这不是什么美差。”许墨转过身，目光深邃，“研究的都是硬骨头，压力会很大，关注度也会很高。成功了，自然前途无量；失败了，或者再出什么纰漏，你的职业生涯，就真的到此为止了。你，敢不敢接？”

巨大的转折，让林澈一时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呼唤：“姜离医生，你觉得呢？”

姜离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危者，机也。 此乃汝重拾医道、印证所学之良机。然，前路必多艰险，汝需谨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林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看向许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许院长，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许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严肃：“好。研究组的筹备还需要一些时间，具体任命和章程，后续会通知你。在这之前，你暂时还是回古籍库，但可以开始有目的地查阅一些相关资料，特别是与你今天所用方法相关的古籍文献。”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内线电话，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林澈，别忘了，你首先是一个医生。无论中医西医，能治病救人的，就是好医术。但也要记住，在医院里，有些‘规矩’，比医术更重要。”

林澈站起身，郑重地点头：“我明白，谢谢许院长。”

当他走出副院长办公室，重新站在明亮的走廊里时，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有些刺眼。短短一个上午，他从一个违规者，变成了一个即将进入核心研究项目的成员。这一切，都源于脑中那个来自南宋的医魂，和她所代表的、古老而强大的医学智慧。

“姜离医生，”他在心中默念，“我们的路，看来要正式开始了。”

脑海中，姜离的回应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隔阂，多了一丝共同的期许：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望汝，勿忘今日救人之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