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褶皱 第137章 沉默的惊雷

矿务局大礼堂，平日里用于表彰先进、召开大会的庄严场所，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和躁动。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前排是各区队选出的工人代表，脸上刻着井下风霜的痕迹，此刻却写满了困惑、焦虑和一丝被煽动起来的怨气。后面几排，则是以刘大姐为首的矿难伤残矿工家属代表，她们大多沉默着，眼神交织着伤痛、期盼和更深的不安。空气中充斥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郑毅端坐主席台正中，两侧是矿务局其他几位面色凝重、噤若寒蝉的班子成员。他刻意没给王磊和省纪委工作组安排位置，只在大礼堂侧门入口附近，象征性地放了两把孤零零的椅子。王磊和李卫国就坐在那里，像被刻意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闯入者，承受着整个会场数百道目光的聚焦——有审视，有疑惑，更多的是被引导的敌意。

“工友们！家属们！同志们！”郑毅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和“担当”，“今天把大家请来，不是开庆功会，是开一个交心会，一个诉苦会！这段时间，矿务局不太平！省里派来了工作组，搞安全大检查，查账目，这本是好事！可结果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台下许多人一个激灵。

“结果就是生产停滞！设备趴窝！人心惶惶！连井下主运输机都烧了！大家想想，耽误一天生产，矿务局损失多少？大家的工资奖金怎么办？家里等着吃饭的嘴怎么办？！”郑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还有！我们工会的同志，辛辛苦苦、加班加点，好不容易把补偿金发到大家手里！可某些人，就因为一点所谓的‘程序瑕疵’，就要全盘否定！就要把大家辛辛苦苦领到的救命钱打上问号！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话语像点燃干柴的火星。台下立刻骚动起来。

“就是！检查检查！天天检查！活还干不干了？！”

“补偿金都签字了！钱都到手了！还翻什么旧账？！”

“我们下井的，挣的就是这份辛苦钱！耽误了生产，谁给我们补？！”

“省纪委了不起啊？就能不顾我们死活？！”

前排几个被郑毅事先“打过招呼”的区队长率先发难，粗着嗓子吼起来。他们一带头，后面一些不明就里、或因生产停滞而收入受损的工人也跟着鼓噪起来。家属区那边，在郑毅目光的暗示和工会几个干事的“引导”下，也响起低低的啜泣和抱怨声：

“我家那口子瘫在床上…就指着这点钱买药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娃还小…要是钱没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不满的声浪如同积蓄的洪水，在郑毅刻意的引导和刘大姐等人沉默的纵容下，开始汹涌地冲向坐在角落的王磊和李卫国！一道道目光变得不善，带着被煽动起来的愤怒和怨气。

李卫国的脸色铁青，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郑毅这一手太毒了！利用矿工对生计的焦虑和家属对补偿金的依赖，将王磊和省纪委工作组塑造成“破坏生产”、“漠视民生”的罪魁祸首！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他们在矿务局寸步难行！

郑毅看着台下汹涌的民意，看着王磊和李卫国在声浪中如同孤岛般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残酷弧度。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王磊淹没在愤怒的汪洋里，看他还怎么查！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再浇上一桶油：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矿务局是大家的！我们…”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了郑毅的话。声音不大，甚至被周围的喧嚣盖过，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麦克风的扩音，钻进了前排一些人的耳朵。

是王磊。

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用力按着咽喉的位置，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耸动。他的脸色在礼堂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咳嗽声，仿佛耗尽了肺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生理上的巨大痛苦，硬生生将郑毅营造的煽动性氛围撕开了一道口子。

前排几个刚才吼得最凶的工人代表，看着王磊痛苦咳嗽的样子，吼声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他们想起了昨天井下，就是这个看着并不强壮的“特派员”，在电机冒烟爆炸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按下了急停按钮！那果断的身影，和此刻因咳嗽而显得脆弱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郑毅也愣住了，准备好的慷慨陈词被卡在喉咙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王磊会用这种方式打断他！

就在这咳嗽声带来的短暂凝滞中，王磊抬起了头。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了一把碎玻璃。他没有看郑毅，也没有看台下骚动的人群，目光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大礼堂侧后方悬挂的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那屏幕平时用来播放会议议程或宣传片，此刻一片漆黑。

王磊缓缓抬起右手，指向那块漆黑的屏幕。他的动作很慢，手臂似乎都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指向那片黑暗。

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块空无一物的屏幕。不解、疑惑、甚至一丝莫名的不安，开始在人群中弥漫。连郑毅也皱紧了眉头，不知道王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时！

“嗡——”

电子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让许多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屏幕上，赫然出现一张高清照片——正是井下那台烧毁的皮带运输机驱动部特写！焦黑扭曲的电机外壳，崩裂散落在地的、沾满油污煤尘的密封胶圈碎片！旁边，是一张清晰放大的点检记录表——属于这台设备的记录栏，一片空白！只有几个伪造得极其拙劣、日期错乱的签名，被用醒目的红圈标注出来！

紧接着，第二张照片出现——是王磊在取样袋中收集的那些烧焦变形的密封胶圈碎片实物照片！旁边配着文字说明：“SdJ-150驱动电机密封胶圈，型号规格：xxxx。正常使用寿命：6个月。现场碎片状态：高温烧融碳化，老化开裂严重。初步判断：超期服役至少18个月以上，且存在严重漏油未维护记录。”

第三张照片：是电机基座下那滩浑浊的油污混合物取样分析报告截图，清晰标注着油品劣化指标严重超标！

第四张：被油污和煤尘堵塞超过50%的散热风扇防护网特写！

一组组触目惊心的图片和冰冷的数据，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寂静的大礼堂里轰然炸响！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辩解，只有**裸的、铁一般的事实！每一张图片，每一个数据，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长期被忽视的安全隐患，都在狠狠地抽打着安监处乃至整个矿务局管理层的脸！

台下的工人们，尤其是那些真正懂设备、常年在井下摸爬滚打的老矿工，看着屏幕上那烧毁的电机、那崩裂的胶圈、那堵塞的风扇、那一片空白的点检记录……他们的脸色变了。愤怒渐渐被震惊和后怕取代！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样的隐患意味着什么！那台运输机，他们天天在下面干活！那根本不是意外，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而昨天，是王磊亲手按下了急停，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更大惨剧！

“这…这胶圈…早该换了！”

“散热堵成这样…点检记录是假的？”

“狗日的！这是拿我们的命不当回事啊！”

压抑的、带着愤怒和后怕的议论声，开始在工人代表中低低响起。矛头，悄然转向。

郑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铁证，仿佛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他精心策划的煽动，在这无声却雷霆万钧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王磊缓缓放下手臂，喉间的灼痛让他的呼吸都带着颤音。他依旧没有看郑毅，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脸色变幻的工人代表，最后落在那些矿难家属身上。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事故…要查清。”

“责任人…要追究。”

“但补偿金…”他的目光扫过刘大姐等人，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该发的，一分…不会少。”

“该查的账…”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猛地射向主席台上面如死灰的财务科长老赵，“一笔…也跑不了。”

他话音未落，屏幕上画面再次切换！

一份宏泰矿山设备技术服务有限公司的合同封面，被放大！合同签署日期，赫然是“11·7”矿难发生前一个月！合同金额：两百万！服务内容：“设备紧急维护技术服务”！

而在合同的乙方签字盖章处，“宏泰公司”的公章旁，一个熟悉的名字被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赵明远（代签）！

“嗡——！”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尤其是那些矿难家属！她们或许不懂设备，但她们认得钱！认得“补偿金”的来源！这份合同时间如此敏感，金额如此巨大，还是财务科长老赵的儿子代签？！

“赵明远？老赵的儿子？”

“两百万…技术服务？矿难前一个月？”

“我们的补偿金…是不是就是被这些人贪了？！”

巨大的质疑声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这一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矛头，不再是冲向王磊，而是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主席台上已经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财务科长老赵！甚至，射向他旁边脸色惨白如纸的郑毅！

王磊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展示与他无关。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昭示着刚才那短短几分钟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他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看似沉默，却已在潭底掀起了滔天巨浪。郑毅精心构筑的堤坝，在他无声的惊雷下，轰然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