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褶皱 第96章 光环与暗刺

市委小会议室的空气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被刻意压制的热度。阳光穿过百叶窗，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如同此刻与会者脸上复杂交织的表情。方同舟端坐主位，目光沉静如水，却自有威仪。郝卫东、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市安监局长吴明等人分列两侧。议题核心，是长山矿“11·7”冒顶事故的最终处理决定。

吴明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字字清晰：“…经联合调查组详细勘查、多方取证、技术复核，现已查明：事故直接原因是矿长刘振业同志，为片面追求产量进度，无视安全生产法规，擅自决定并指令技术部门变更西三采区关键支护参数，严重降低安全冗余度，且在支护强度未达设计要求情况下，安全管理松懈，最终导致顶板局部失稳，造成林福生同志不幸遇难。刘振业同志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和主要领导责任。同时，调查过程中发现其在支护材料采购环节存在接受供应商宴请等违纪行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根据《安全生产法》、《中国**纪律处分条例》等相关规定，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批准：给予刘振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其涉嫌违法问题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处理决定宣读完，会议室里一片肃然。分量之重，足以彰显市委的决心。郝卫东等人面色凝重地点头。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人心头沉重。

“另外，”吴明继续道，“对在事故中负有监管不力责任的矿安全技术科科长马文远，给予撤销党内职务、行政撤职处分；对矿党委书记李卫民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市安监局相关分管领导，给予诫勉谈话处理…”

追责链条清晰而严厉，无人能置身事外。

方同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接过话头，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凝神：“同志们，血的教训，极其深刻！刘振业的结局，是咎由自取！但我们的反思，不能仅仅停留在处理几个人上！”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长山矿暴露出的，是安全生产责任制形同虚设！是领导干部政绩观严重扭曲！是规章制度被肆意践踏！是监督管理流于形式！”

每一个质问，都像重锤敲在与会者心上。方同舟的语气陡然加重：

“市委市政府的态度，必须旗帜鲜明！处理决定，要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宣传部！报道要突出三点绝不姑息！警钟长鸣！责任重于泰山！要深刻剖析根源！要把刘振业这个反面典型树起来！让全市每一个干部，尤其是企业负责人，都给我瞪大眼睛看清楚！谁敢拿安全当儿戏，这就是下场！”

“是！方书记！”宣传部长立刻应道，迅速记录要点。

“同时，”方同舟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份沉凝的肯定，“在此次事故的调查过程中，安全督导专员王磊同志，坚守职责，明察秋毫，顶住压力，为迅速查明真相提供了关键性的线索和证据！他的行为，体现了一名**员和安监干部高度的责任感和无畏的担当精神！是英雄本色的延续！更是市委设立安全督导专员制度初衷的生动体现！”

他看向组织部长：“组织部，以市委名义，对王磊同志予以通报表扬！事迹材料要详实，重点突出其坚持原则、履职尽责、勇于担当的精神！”

“明白！”组织部长立刻应道。

“方书记，”郝卫东适时开口，“王磊同志这次确实立了大功，矿上工友们反响非常强烈。不过…矿领导班子现在处于过渡期，李卫民同志背了处分，威信受损，刘振业的旧部…情绪波动比较大。王磊同志现在在矿上，处境有些…微妙。”

郝卫东的话点到即止，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弦外之音。扳倒了刘振业，王磊赢得了矿工的心，却也彻底站在了某些人的对立面。光环之下，暗刺丛生。

方同舟眼神深邃：“卫东考虑得很周全。表彰要隆重，这是市委的态度！但具体到王磊同志个人…”他略作沉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现阶段，他的核心任务，依旧是康复！是学习！是适应！长山矿督导专员的位置不变，这是他的根！但具体工作安排上，矿党委要把握好尺度。他刚刚经历这么大的风波，身心都需要缓冲。近期，除了必要的安全观察报告，不宜再给他安排过于繁重或敏感的具体事务。让他沉下去，多观察，多学习，多和工友们交流，把根扎得更稳！至于矿上的稳定和后续班子调整，是市委和你这个市长的责任！要尽快拿出方案！”

“是！方书记！”郝卫东重重点头。方同舟的指示很明确：王磊的功劳要认，位置要保，但眼下必须从风暴中心暂时抽离，给予缓冲，继续在保护层内积蓄力量。

长山矿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

窗台上那盆绿萝似乎比往日更加青翠。王磊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达的、盖着鲜红市委印章的《关于表彰王磊同志在“11·7”事故调查中突出表现的决定》。表彰措辞很重，通报表扬的字样格外醒目。

赵小兵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王专员！太好了！市委都发文件了！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他指的是矿上一些角落里开始流传的、关于王磊“排除异己”、“借题发挥”的阴暗揣测。

王磊的手指在文件上“王磊同志”几个字上轻轻摩挲着。表彰的重量，他感受到了。但这纸文件，真的能挡住那些从权力废墟里滋生出来的怨恨目光吗？刘振业虽然倒了，但他盘踞多年，关系盘根错节。那些因他被处理而利益受损、或被牵连的人，会如何看他这个“始作俑者”？李卫民背了处分，心中是否毫无芥蒂？矿上那些习惯了刘振业那套行事规则的中层干部，面对他这个“搅局者”，是敬畏？是疏远？还是隐藏的敌意？

“赵工…”王磊放下文件，声音平静，“矿上…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赵小兵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压低声音：“李书记…这几天脸色不太好，在几个会上都强调了要稳定，要团结，过去的事情翻篇了，一切向前看…不过，生产科孙科长、设备科的刘副科长，以前都是刘振业的铁杆，这两天碰见我，眼神都冷飕飕的…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我听说…有人私下里说…您这么干，是为了往上爬…踩着刘振业的尸骨给自己铺路…还说…市里的表彰就是证明…”

王磊沉默着。这些流言，他并不意外。官场褶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阴暗的揣测。光环越亮，投下的阴影往往也越深。他抬头，模糊的视野望向窗外矿区的景象，工人们的身影在远处模糊地移动着。他想起了老班长他们真挚的感谢，也想起了井口那刺眼的白布单。

“赵工，”王磊缓缓开口，声音异常清晰，“我的路…不在…别人的…尸骨上。”

“我的路…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又指了指窗外，“在…矿工…心里。”

“市委…的表彰…是认可…也是…责任。”

“矿上…的闲话…是风…吹过…就散了。”

他看向赵小兵，目光沉静而坚定：“你…做好…自己的事。技术…安全…才是根本。别的…不用管。”

赵小兵看着王磊平静无波的脸，听着他这近乎朴拙却又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话语，心头翻涌的情绪奇异地平复下来。是啊，王专员的路，从来就不是为了踩着谁往上爬。他的每一步，都带着血和泪，都扎在这片土地和这些矿工兄弟的命里！那些流言蜚语，在这份沉甸甸的真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是！王专员！我明白了！”赵小兵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坚定。

这时，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赵小兵接起：“喂？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哦，李书记！您好！王专员在…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赵小兵对王磊说：“王专员，李书记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王磊拄着手杖站起身。该来的，总会来。

矿长办公室（现由李卫民主持工作），气氛与刘振业时代截然不同。少了些浮华的装饰，多了几分凝重。李卫民坐在办公桌后，脸色确实带着疲惫和沉重，看到王磊进来，他挤出一丝笑容，起身招呼：“王专员来了，快请坐！小赵，给王专员倒茶。”

态度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王磊依言坐下。李卫民没有绕弯子，将市委的处理决定和表彰决定都告诉了王磊，语气官方而郑重，充分肯定了王磊的贡献，也表达了矿党委坚决拥护市委决定的态度。

“…王专员啊，”李卫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带着党委书记特有的关切，“这次事情，你承受了很大压力，也立了大功！市委的表彰，是对你的高度认可！矿党委和我个人，都为你感到高兴！”他顿了顿，观察着王磊的反应，“不过呢，眼下矿上的局面你也清楚，百废待兴，人心思稳。刘振业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安全生产这根弦更要时刻绷紧！不能有丝毫松懈！”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市委方书记和郝市长都非常关心你的身体和状态。他们的意思是，让你这段时间，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康复和适应性学习上。矿上的具体事务，尤其是那些牵扯精力、容易引发矛盾的协调性工作，暂时就不要过多参与了。你现在的身份特殊，又是市里树立的典型，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树大招风啊！还是稳一稳好！你说是不是？”

话说得委婉，但核心意思与方同舟的指示如出一辙：表彰给你，功劳记下，但请你暂时退后一步，远离是非中心。

王磊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明白李卫民的处境和传达的意思。这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既不能冷了功臣的心，又要安抚矿上可能存在的反弹力量。

“李书记…我明白。”王磊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我的职责…是观察…报告…学习。”

“矿上…安全…是大事。”

“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力。”

“不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添乱。”

他的回答，几乎重复了履新第一日在安全例会上的表态。依旧是那堵不软不硬的墙。

李卫民看着王磊平静无波的脸，听着这滴水不漏的回答，心头掠过一丝复杂。这个年轻人，经历了如此大的风波，获得了如此高的荣誉，却依旧能保持这份近乎刻板的清醒和低调。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也隐隐有些…看不透。

“好！王专员深明大义！”李卫民脸上笑容加深，带着赞赏，“你放心，矿党委和我，都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谈话在一种表面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王磊拄着手杖离开。李卫民看着关上的门，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王磊这块“金字招牌”是保住了，也暂时稳住了。但这光环之下，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暗流，那些隐藏在褶皱里的怨怼，真的会就此平息吗？他心中并无把握。保护层依旧在，但缝隙间的寒意，已悄然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