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矿区的天依旧灰蒙,但笼罩了多日的阴霾似乎稀薄了些许,透下几缕微弱却执拗的光。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而充满生机的寂静。
王磊站在窗边,身形依旧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经历风雨后更显韧性的青竹。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领口紧扣,遮住了喉间那道淡粉色的、新愈合的疤痕。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出眼底沉淀的、比病前更深邃也更沉静的锐利。
他缓缓做着陈教授要求的最后几组颈部康复动作,动作平稳而有力,每一次肌肉的牵拉都带着新生的力量感。喉间那根接好的“弦”,经过近一个月的绝对静默和精心治疗,终于重新绷紧,虽然偶尔还会传来细微的干涩感,但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的恐惧已如潮水般退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气流重新顺畅地通过声带,带来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奢侈的自由。
“恢复得比预期还要好。”陈教授的声音带着欣慰,收起听诊器,“水肿完全消退了,吻合口愈合得非常牢固。声带功能基本恢复,比术前预判的损伤程度轻得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顿了顿,神情转为严肃,“不过,王专员,切记!三个月内,绝对禁烟酒辛辣!避免长时间高声说话!尤其不能情绪过于激动!定期回来复查声带情况。你的嗓子,经不起第二次这样的折腾了。”
王磊转过身,对陈教授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张开嘴,尝试着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谢…谢。”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明显的摩擦感,如同砂石滚过粗糙的岩壁,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安静的病房。这久违的、属于自己的声音,让他心头微微一颤。
陈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带着助手离开了。
病房门关上。王磊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本是磨得发亮的旧笔记本,老林的。扉页上,“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几个字被他重新描摹过,墨迹深刻,覆盖了曾被药茶浸染的污渍,像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另一份,是崭新的红头文件。抬头是“**北山省纪律检查委员会文件”,标题是《关于设立长山矿务局安全治理特派专员的通知》。文件内容简洁有力:经省委批准,省纪委工作组决定,任命王磊同志为长山矿务局安全治理特派专员,在省纪委工作组领导下,全权负责督导长山矿安全治理体系深化、隐患整改落实及相关历史遗留问题调查工作,赋予其独立调查权、紧急处置权和越级上报权。
落款处,盖着鲜红醒目的省纪委公章。日期,就是今天。
王磊拿起文件,指尖感受到纸张的挺括和印章油墨的微凸。这份文件,不仅仅是一纸任命,更是省纪委工作组在惊涛骇浪中为他竖起的一面盾牌,赋予他斩开荆棘的尚方宝剑。它代表着最高层级的授权,也意味着他将直接踏入风暴的最中心,再无退路。
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折好,放进贴身的工装内袋。那沉甸甸的重量紧贴着心脏,与老林的笔记本一起,成为他重返战场的甲胄。
推开病房门,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门口,两名穿着便装、神情冷峻的年轻男子立刻站起身。他们是省纪委工作组的安保人员,这些天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王专员。”其中一人点头致意,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陈主任在办公室等您。车已经备好了。”
王磊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却清晰:“…走。”
走出住院部大楼,初春微凉的风带着矿区特有的煤尘气息扑面而来。王磊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粗粝感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病房里残留的药味,也点燃了他沉寂多日的血液。他抬头,望向高耸的井架和远处连绵的矸石山,目光沉静而坚定。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上车前,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矿部办公楼方向,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是周铁山。仅仅一个月,周铁山仿佛老了十岁,背脊不再挺直,头发白了大半,脸色是长期焦虑失眠的蜡黄和憔悴。他显然也看到了王磊,脚步猛地顿住,隔着一段距离,眼神极其复杂地望过来。那目光里,有愧疚,有恐惧,有茫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迅速转身,消失在了办公楼的门洞里。
王磊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弯腰坐进了轿车后座。
轿车平稳地驶向矿务局办公楼。沿途,矿区的景象映入眼帘。新粉刷的“安全重于泰山”标语依旧醒目,但街道上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步履匆匆,神情严肃。省纪委工作组的进驻,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早已扩散至矿区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和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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