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99章 生父的涟漪

青瓦巷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劣质煤灰和铁锈味的粗布，沉重地裹着这间过渡房。昏黄的油灯捻子被苏建国捻得只剩豆大一点，吝啬地舔舐着矮桌上摊开的《机械制图基础》书页，也吝啬地映着他佝偻如山的背影。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支半旧的“英雄”钢笔，笔尖在挂历纸笔记本上艰难地划动，发出沙哑的呻吟，如同他胸腔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额角的冷汗早已干涸，留下粘腻的盐渍，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比夜色更浓的疲惫，和对知识近乎自虐的攫取。

喉咙里熟悉的铁锈味再次翻涌上来，他强行咽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书页上一个复杂的剖视图上，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唯一的出路。

“吱呀——”

薄薄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是苏卫东回来了。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冰冷的尘土和浓重的汗味，像一尊移动的铁塔，沉默地杵在门口。他仅存的左手提着空瘪的粮袋，赤红的双瞳在昏暗中扫过屋内，目光在蜷缩在墙角草席上、抱着小鸭子布娃娃已然熟睡的晓光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苏建国佝偻的背影上。

他跨步进来，动作带着惯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沉重的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闷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卸下空粮袋，也没有去碰炉子上温着的玉米糊糊，只是沉默地走到矮桌旁，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吞没了那点可怜的灯光，将苏建国完全笼罩。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从书页上抬起，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被打断的茫然和深重的倦意，看向弟弟。

苏卫东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暴戾或空洞，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沉重的情绪——有警惕，有阴郁，还有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如同地底暗流般的焦躁。

他用那只布满冻裂口子和厚厚油污的手，极其粗暴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一个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拍在了苏建国摊开的《机械制图基础》上！动作又快又重，像投下一枚烧红的烙铁！

纸条边缘沾着煤灰和汗渍，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某个粗通文墨但急于传递信息的人之手：

**‘建国哥，今儿在街口听海城回来的老疤瘌说，好像瞅见赵铁军那狗日的了！在海城码头那片晃荡！穿得人模狗样，戴个蛤蟆镜！疤瘌说隔得远，没敢认死，但看着像！留神！—— 王老六’**

轰——！

如同万钧雷霆在苏建国早已被重压碾得麻木的心头炸开！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到极致！深陷的眼窝骤然收缩！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纸条上那个如同毒蛇般盘踞的名字——**赵铁军！**

一股冰冷的寒气，比门外凛冽的北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刚刚还因专注而麻木的心脏，此刻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赵铁军！

那个早已被时间尘封在痛苦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那个如同梦魇般缠绕着晓光身世的名字！

那个将绝望和耻辱烙印在这个家灵魂深处的名字！

他…回来了？在海城？还“人模狗样”？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淹没了苏建国！他佝偻的背脊猛地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布满裂口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抓住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瞬间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书页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喉咙里的铁锈味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猛地冲上口腔！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出来！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因夜校知识而勉强支撑的微光，瞬间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寒意！

“哪…哪来的？” 苏建国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卫东，仿佛要从他那双赤红的瞳孔里确认这消息是假的，是一场噩梦！

苏卫东紧抿的嘴角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赤红的双瞳里翻涌着更加浓重的阴郁和暴戾！那只空荡的右袖管无意识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如同重锤砸在苏建国的心上！

是真的！

王老六…疤瘌…海城码头…蛤蟆镜…人模狗样！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苏建国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墙角！

昏黄的灯光边缘，晓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破旧的草席上，裹着那件厚实的枣红色灯芯绒小棉袄。她睡得正沉，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粉嫩的脸颊在睡梦中显得无比宁静安详，乌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怀里，那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布娃娃被她无意识地搂得更紧了些。

这幅宁静的画面，此刻在苏建国眼中，却成了最脆弱、最危险的靶心！

赵铁军！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如果他知道了晓光的存在…如果他找上门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苏建国彻底淹没！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遍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一种保护幼崽的本能驱使着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藏进最深的角落！

“他…他敢！”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困兽濒死嘶吼般的低咆，猛地从苏卫东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赤红的双瞳瞬间充血，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坚硬的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戾气如同实质般从他高大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空荡的右袖管绷得笔直，仿佛随时要挥舞起无形的凶器！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嗅到血腥味的独狼，随时准备扑出去，用牙齿和仅存的利爪撕碎任何胆敢靠近的威胁！

这狂暴的戾气如同冰冷的针，刺得苏建国猛地一个激灵！他从灭顶的恐惧中强行挣出一丝理智！

不行！

不能乱！

卫东这状态…会出大事！

他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桌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巨大的恐慌和强制镇定的撕扯中剧烈地闪烁着！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煤烟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却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卫东！” 苏建国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巨大的紧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碎石，“听着！”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探针，死死钉在苏卫东那双翻涌着狂暴杀意的赤红瞳孔上！目光交汇，带着千钧的重量！

“第一！” 苏建国布满裂口的手指猛地指向墙角熟睡的晓光，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看紧光光！一步！一步都不能离人眼！托儿所…张老师那里…上下学…你！或者我！或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转向另一边——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似乎被屋内骤然紧绷的气氛吓到，布满冻裂血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揪扯着衣角。苏建国的心脏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痛楚的嘶哑，“…或者卫民！必须有人跟着！寸步不离！”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晓光的方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嗬嗬”声，那只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点点，又瞬间攥得更紧！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点了一下头。动作如同凝固的岩浆，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第二！”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苏卫东，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巨大的警示，“你！给我收着点！听到没有？！不许惹事！不许…不许乱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克制而变了调，“他赵铁军…现在只是‘好像’！‘看着像’！没坐实！没摸清底细前…你…你给我把牙咬碎了咽肚子里！听见没有？！”

他布满裂口的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即将失控的预感，让他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锐！

苏卫东布满风霜的冷硬脸庞剧烈地抽搐着！赤红的双瞳里翻涌着不甘和狂暴的杀意，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桌沿，坚硬的木头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荡的右袖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紧抿的嘴角剧烈地哆嗦着，仿佛在强行吞咽着滚烫的岩浆和嗜血的咆哮！

最终，在苏建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巨大恐惧和命令的目光逼视下，苏卫东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再次点了一下头。动作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脖颈上。那赤红的双瞳深处，狂暴的戾气被强行压下，化作一片更加浓稠、更加冰冷的阴郁死水，深不见底。

“第三！”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屋内两个弟弟，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都给我把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街面上…巷子里…但凡有生面孔打听…打听光光…打听我们家的…甭管是谁！长什么样！立刻告诉我！不许瞒着！一个…一个字都不许漏！”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苏卫民茫然红肿的眼睛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卫民…听见没？有生人…问光光…问我们…要告诉大哥！记住没？” 他布满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安抚意味，轻轻按了按苏卫民冰冷粗糙的手背。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微微瑟缩了一下，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恐惧。他看看大哥布满血丝、充满巨大压力的眼睛，又看看二哥那如同凝固火山般沉默暴戾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笨拙地点了点头。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油灯的火苗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微弱地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垂死的喘息。

空气里混杂着煤烟、铁锈、汗味，还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的恐惧气息。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如同被彻底压垮，无力地伏在冰冷的矮桌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如同毒蛇般盘踞的纸条，指尖下的书页冰冷而坚硬。赵铁军…海城…蛤蟆镜…人模狗样…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深陷的眼窝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额角的冷汗如同冰冷的毒蛇，蜿蜒滑落。

他布满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颤抖，抚上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除了沉重的债务、夜校的重压、卫民天赋带来的希望与绝望，现在，又多了一道来自深渊的冰冷涟漪——生父的阴影，如同无声扩散的毒液，悄然渗透进这间本就风雨飘摇的过渡房，将那份好不容易被“小太阳”裙摆和彩虹蜡笔点燃的微弱暖意，瞬间冻结。

墙角，熟睡的晓光在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小嘴，发出一声细微的呓语，小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纯真。

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岩石，赤红的双瞳在阴影里燃烧着无声的、冰冷的火焰。

苏卫民茫然地抱着膝盖，红肿的眼睛映着跳动的微弱灯火。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机械制图基础》上，像一枚悄然启动的定时炸弹，倒计时的滴答声，无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