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217章 绝望的家

苏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那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灌满了铅的腿，一步一步挪回青瓦巷那个熟悉的院门的。夜色浓稠如墨，将他佝偻的身影彻底吞没。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的灯光昏黄黯淡，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只惶恐不安的眼睛，窥视着门外无边的黑暗。

他推开门，一股近乎凝滞的、混合着泪水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家，还是那个家，却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天塌地陷。

李春燕瘫坐在堂屋的矮凳上，身体不住地发抖，脸色是那种失去血色的惨白，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渗着血丝。她看到苏建国进来，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哭肿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无法承受的崩溃。

“建国……卫东……卫东他真的……”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泪流满面。她似乎想站起来，却浑身发软，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抓住苏建国的裤腿，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建国没有回答，他甚至无法去看李春燕那双充满乞求和无助的眼睛。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角落里的苏卫民身上。

卫民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紧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抱着头，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懵懂的眼睛，此刻写满了巨大的恐惧，瞳孔涣散，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压抑的呜咽声，像是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小兽。二哥被警察抓走的画面，地上那刺目的血迹，周围人群惊恐的尖叫和议论，所有这些超出他理解能力的恐怖信息，将他那单纯的世界彻底击碎了。

而晓光，则脸色苍白地站在里屋的门口，小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地上的血迹或者警察，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舅舅被警察抓走”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大的祸事，是村里老人们口中会毁掉一个人、一个家的可怕事情。王秀兰那张“托孤”字条带来的寒意还未散去，二舅入狱的惊雷又再次炸响，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在不断开裂，冰冷的海水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将这个家，彻底吞噬。

苏建国看着眼前这崩溃的妻子、吓坏的弟弟和惊恐的外甥女，只觉得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那味道苦涩而绝望。

这个家，真的天塌了。

而他是那个本该撑住天，却无能为力的人。

“我……我去打听过了……”苏建国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刀疤脸……伤得很重，肋骨断了好几根，脑袋也开了瓢，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说是……说是可能残废，甚至……有生命危险。”

李春燕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哀鸣，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

苏建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烬。“现在……现在是‘严打’时期……上面下了文件，要从重从快……像卫东这种，当街斗殴，致人重伤……很可能……很可能被定性为流氓罪，或者严重的故意伤害罪……”他顿了顿，那个沉重的字眼几乎要压碎他的舌头，“……最轻，恐怕也是十年以上……甚至……无期……或者……”

那个“死”字，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懵懂的卫民，都从那无尽的绝望中，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

十年？无期？李春燕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十年！卫东这辈子就毁了！这个家，也彻底完了！

而就在这时，王秀兰那张看似悲悯实则冰冷的脸，和她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纸条，如同鬼魅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苏建国的脑海里。双重打击，如同两柄淬了毒的利剑，一柄刺向他的现在，一柄斩断他的未来。

卫东入狱，家里失去了最重要的劳力和他那份虽然微薄却至关重要的收入。而他苏建国，一个下岗的、身体快要垮掉的“废人”，拿什么去养活这一大家子？拿什么去应付未来可能出现的、因为卫东入狱而产生的额外开销和麻烦？拿什么去……保护晓光？

王秀兰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你们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晓光想想，也得……对得起桂兰妹子的这片心吧？”

现实，像一头狰狞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边是身陷囹圄、前途尽毁的弟弟，一边是可能被夺走、送往他处的晓光。无论哪一边，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失去。

他被逼到了真正的绝境，四面楚歌，看不到一丝光亮。

“哇……”角落里的卫民，似乎被这凝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彻底压垮，猛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李春燕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晓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那双泪眼模糊地看着大舅那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剩下一个空壳的背影。

苏建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有去扶李春燕，也没有去安慰卫民，更没有去看晓光。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雷火劈中、内部早已碳化、却勉强站立着的枯树。

窗外，是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的黑夜。

这个家，在接连的重击下，已然支离破碎，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希望，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遥远而奢侈的词语。苏建国感觉自己正带着这个家，一起沉向无底的、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