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133章 阴影的萌芽

青瓦巷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炉火依旧在黄昏时分点燃，油灯依旧在深夜亮起，苏建国伏案苦读的背影，苏卫东叮当作响的三轮车，苏卫民沙沙的画笔声，以及晓光稚嫩的读书声，依旧构成这间过渡房日复一日的交响。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打破，就再难回到从前。

王秀兰那场突如其来的“探望”和那个石破天惊的“过继”提议，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当时虽然被苏家兄弟以决绝的态度狠狠驳回，激起的剧烈水花也看似已然平息，但那石子却沉入了潭底，并且，不知通过何种隐秘的缝隙，那潭底的浑浊，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开来，渗透进青瓦坊邻里间那些潮湿的墙角、狭窄的过道和饭后闲谈的方寸之地。

最初只是极其隐晦的。

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摘菜的老太太凑在一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说了吗？前些天，有个穿呢子外套、挺体面的女人…去找老苏家了？” 一个压低了嗓音，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意味。 “咋没听说？动静还不小呢！好像吵吵来着…” 另一个撇撇嘴，飞针走线的手不停。 “说是…桂兰以前的小姐妹？来看孩子？” “看孩子？我看不见得…” 最先开口的老太太神秘地摇摇头，声音更低了，“听隔壁小芬妈说…好像是想着…把晓光那孩子…领走？” “领走？领哪儿去？” “啧啧，说是那女人弟弟家，有钱！没孩子！想着过继过去享福呢！” “啊？还有这事？那…老苏家能答应？” “答应？瞧你说的！苏老大那脾气…能舍得才怪！当场就撅回去了！你没听见苏老二那吼声？吓死个人！” “也是…养这么大，猫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个小人儿…”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想想…” 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太太抬起眼皮，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那孩子跟着他们…真能有好？三个大老爷们，自己都活得囫囵个儿…晓光那孩子模样是俊，可到底…没爹没娘的根儿…”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听见咋了？我说的是实话！跟着去有钱人家当千金小姐，不比在这破巷子里强？我看苏老大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拖着自己兄弟一起受罪不说，还耽误孩子前程！”

类似的对话，如同潮湿角落里生出的霉斑，开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版本悄然蔓延。

公共水龙头边，几个洗衣服的女人交换着眼神。 “哎，你说晓光那孩子，命是真不好，也是真挺好…” “咋说？” “没爹没娘呗，可怜见的…可偏偏有人看得上，想领去享福，她舅还不让…” “不让也好，谁知道那有钱人家啥心思？别是有什么毛病…” “我看未必，人家图啥？图她啥也没有？说不定真是好心…” “好心？哼，这年头…不过话说回来，留在苏家…唉，你看那苏卫民…孩子整天对着，能学啥好？将来找婆家都难…”

甚至在小学校的门口，等待接孩子的家长群里，也开始有了窃窃私语。 “那个穿旧校服、扎个小揪揪的，就是苏家那个…” “哪个苏家？” “就…巷子里那个…爹妈都没的那个…” “哦…就是她啊…听说她舅死活不让她去有钱人家…” “为啥？脑子有坑啊？” “谁知道呢… maybe怕人说他卖孩子？死要面子呗…苦了孩子…”

“没爹娘的孩子…” “拖油瓶…” “苏家死要面子活受罪…” “跟着傻子舅舅，能有什么出息…” “耽误孩子…”

这些闲言碎语，像初冬的薄雾，无声无息地飘荡在青瓦巷的空气里。它们并不总是恶意的，有时甚至带着一丝自以为是的“同情”和“惋惜”。但它们像细小的冰针，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无孔不入。

它们飘进苏家那扇总是关不严实的门缝。 它们钻进行色匆匆的苏卫东耳朵里，让他赤红的双瞳瞬间结满寒霜，攥着车把的手青筋暴起，却只能咬着牙，更加用力地蹬车，将愤怒碾进冰冷的车轮之下。 它们落入李春燕耳中，让她镜片后的目光染上深深的忧虑，她只能更加细心地照顾晓光，把她的衣服洗得更干净，把头绳扎得更整齐，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体面，去对抗那些无形的刀锋。 它们甚至…偶尔会飘进晓光那逐渐变得敏锐的耳朵里。

晓光开始感觉到一些异样。 以前巷子里熟悉的阿姨奶奶，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喜欢或怜悯，有时会带着一种复杂的、让她看不懂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偶尔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追在她后面，学着大人的口气喊“没娘孩儿！”虽然很快被大人呵斥拉走，但那尖利的声音却像小刀子一样，在她心里留下细微的划痕。 她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大舅、二舅身上的气息，比以前更加沉重，更加…紧张。好像总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背后追着他们。

她不敢问。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一些，放学回家，更愿意缩在炉火边，或者挨着三舅，看他画画。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除了孩童的天真，渐渐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不安。

王秀兰带来的那根刺，终于开始发芽，生长出名为“人言”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这个刚刚经历内部分裂又重新凝聚的家庭。它们不会立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却会一点点地侵蚀、挤压，考验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也预示着，未来的路，除了物质的贫瘠，还将布满更多无形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