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115章 建国的回应

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发出空洞的呜咽，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枯叶。老槐树下，昏黄的路灯光线在苏建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指缝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在冰冷干硬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像个被困在绝境太久、骤然见到生路却不知所措的孩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冲击。李春燕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冰封已久的心防，露出里面从未示人的、柔软的、也是伤痕累累的内里。

害怕拖累，害怕辜负，害怕这残破的家最终磨灭掉她眼中那份美好…这些沉重的枷锁，被她一句“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和“两个人一起扛”撞得粉碎！

李春燕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寒风中，同样流着泪，目光却无比坚定而温柔地看着他。她看着他佝偻的背脊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看着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死死捂着脸，仿佛要按住那即将决堤的情感。她在等待，用她刚刚倾泻而出的、全部的勇气和真诚，等待着他的回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建国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也慢慢低了下去。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脸上泪痕纵横，混合着油污和尘土，显得格外狼狈。深陷的眼窝通红，布满了血丝，但那里面沉积已久的、如同死灰般的疲惫和绝望，似乎被泪水冲刷开了一些，露出底下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颤抖的光亮。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李春燕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暖流，瞬间包裹住他冰冷而僵硬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春燕…”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刺得他生疼，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我…”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只是疲惫，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沉重的情感，“…我怕…我真的怕…”

他深陷的眼窝死死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剖开给她看：“…我怕我这点力气…迟早有耗干的那一天…我怕这个家…这个无底洞…最终还是会…委屈了你…拖垮了你…”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深沉的恐惧，此刻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的面前。

李春燕的泪水再次涌出，她却用力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

但苏建国没有让她说下去。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他那只布满裂口、沾着油污和泪水的、粗糙无比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颤抖，抬了起来。然后，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坚定的力道，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般，握住了李春燕插在大衣口袋外、同样冰冷的手指。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硬茧和冰冷的温度，甚至还在微微颤抖。但那份握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沉甸甸的分量。

李春燕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退缩，反而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的心脏。

苏建国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从那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指中汲取勇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却异常明亮地凝视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味，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只要你愿意…愿意等我…”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发誓般的庄重：

“我苏建国！就是拼了这条命！豁出一切！也一定…一定要拼出个人样子来！一定…给你挣出一个…配得上你的将来！”

这不是花哨的承诺，而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所能给出的、最沉重也最真挚的誓言。是用他的脊梁、他的血肉、他对未来全部的希望抵押出去的誓言。

李春燕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她却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心酸和释然的笑容，在泪光中闪闪发光。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我等你。我们一起…拼。”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

所有的犹豫、试探、躲避和沉重的枷锁，在这一握、一眼、一句誓言中，彻底消散。关系在这一刻，如同拨云见日，变得清晰而明朗。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寒风中，双手紧紧相握，泪眼相望，却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温暖和力量。

当晚，回到过渡房。

屋内的气氛依旧冰冷，炉火微弱。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深陷的眼窝里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疲惫似乎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沉重责任和崭新希望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正在角落默默擦拭工具的苏卫东，又看了一眼正对着新画册发呆的苏卫民，喉咙动了动，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清晰的力度：

“卫东，卫民。”

两人同时抬起头。

苏建国顿了顿，仿佛需要凝聚勇气，然后极其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春燕…就是你们…嫂子了。”

话音落下，屋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猛地看向大哥，又迅速移开，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那只擦拭工具的手停顿在半空，空荡的右袖管无意识地绷紧。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极度不习惯表达这种情绪。最终，他只是极其僵硬地、飞快地扭过头，盯着冰冷的墙壁，从喉咙深处极其含糊地、别扭地挤出一句：

“…哦。”

停顿了一下，仿佛经过了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又极其小声地、几乎含在嘴里地嘟囔了一句：

“…人…还行。”

这已经是他所能表达的、最高程度的认可和祝福了。说完，他的耳根似乎有些微微发红，继续用力地擦拭着那把早已锃亮的扳手，仿佛要擦掉那片刻的尴尬。

而另一边的苏卫民，反应则直接得多。

他茫然红肿的眼睛从画册上抬起，看向大哥，又看向门口（仿佛李春燕还在那里）。他混沌的思维似乎理解了“春燕”和“嫂子”这两个词之间的联系，但又无法理解其全部含义。然而，一种单纯的、为大哥感到高兴的情绪，却直接反映在了他的脸上。

他布满污垢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巨大而纯粹的笑容。他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嗬嗬”声，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低下头，一把抓过旁边那张崭新的素描纸和一支铅笔。

他不再临摹画册上的向日葵，而是凭借着他那简单却直接的观察和记忆，极其笨拙地、却又充满热情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线条歪歪扭扭，比例严重失调。

但能清晰地看出，他画了一个高大的、略显佝偻的男人轮廓（大哥），旁边是一个纤细的、戴着眼镜的女子轮廓（春燕）。他没有画背景，只是让这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在两人的上方，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散发着无数道光芒的、巨大的笑脸太阳。

画完后，他抬起头，举起那张画，对着苏建国，露出献宝般的、憨直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嗬嗬”声，用力指着画上的两个人。

苏建国看着那幅幼稚却充满温暖的画，看着画上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深陷的眼窝再次发热。他走上前，布满裂口的手极其轻柔地接过那张画，如同接过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

他看了看别扭地盯着墙壁的卫东，又看了看笑得一脸纯粹的卫民，最后目光落回画上。

屋内，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冰冷的空气中，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暖流，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