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界说书录 第31章 “我们得挣钱”

落尘镇的黎明，天光是一盆永远搅不浑的土黄色泥浆，吝啬地从破窗棂的缝隙里渗进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呛人的尘土味。偏屋里，霉烂的干草气息浓得化不开。阿宁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身体冻得微微发抖，但真正让他无法安眠的，是裤袋深处那块紧贴着皮肤的琉璃碎片。

它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自昨夜老周头那番沉重如山的告诫之后，这碎片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生命”。混乱的温热感如同紊乱的心跳，时强时弱，时急时缓地搏动着。一会儿像深埋地底的暖玉，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一会儿又像烧红的炭块，烫得他大腿内侧的皮肤隐隐作痛，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那句箴言——“也可能把你推向更深的地方”。

“回家”与“深渊”，两个截然相反的终点，被这枚小小的碎片死死捆绑。阿宁紧捂着裤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小的身体在寒冷和巨大的精神撕扯中绷紧。旁边王浩的呼吸声均匀悠长，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似乎暂时逃离了这沉重的现实。

“咕噜噜……”

一阵响亮而突兀的腹鸣，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偏屋死寂的沉默。声音来自阿宁瘪下去的肚子。饥饿，这最原始也最无法回避的生理需求，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关于“回家”与“深渊”的宏大命题。

王浩被这声音惊动，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破碎镜片后的眼睛起初有些茫然，随即迅速聚焦，映出阿宁苍白紧绷的小脸和那只死死捂着裤袋的手。他沉默地坐起身，没有多问，只是推了推歪斜的眼镜，目光扫过角落里空空如也、散发着淡淡糊糊残味的粗陶锅，又扫过冰冷灶膛里那彻底熄灭、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的死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窘迫。寄人篱下，食不果腹。老周头那碗稀薄的糊糊，是他们在这陌生世界唯一的维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昨天阿宁冲动下偷听被发现，老周头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眼神……这微薄的维系，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王浩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泥地上划拉着，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破碎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有昨夜的震撼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被饥饿和现实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阿宁。”王浩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阿宁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哪样？”

“靠周爷爷那点糊糊吊着命，”王浩的目光锐利如刀，直指核心，“还有，像没头苍蝇一样，只知道盯着那碎片和古卷发呆。”他顿了顿，手指指向窗外那昏黄压抑、尘土飞扬的落尘镇街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墟界’。活下去，是第一步。活得稍微像个人样，是第二步。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想‘回家’……或者别的什么。”

他扶正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渗进来的浑浊天光，冷静得近乎残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得有自己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阿宁喃喃重复，眼神依旧有些茫然。裤袋里的碎片又是一阵灼热的悸动，像是在抗议这世俗的考量。

“对。”王浩斩钉截铁，枯瘦的手指向角落里那口空锅，又指向自己身上单薄破旧的粗麻衣，“食物，衣服，能挡风遮寒的住处……甚至，”他压低了声音，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如果这鬼地方真有‘灵草’、‘元石’之类的东西……我们也需要钱去买！去换！去尝试！”

“钱？”阿宁的眼睛终于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可……怎么挣？我们什么都不会……”

王浩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低矮的土屋，扫过主屋角落里老周头说书用的那张破旧木桌和油灯，最后定格在阿宁那只依旧捂着裤袋的手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周爷爷是靠什么活着的？是靠那卷古卷？还是靠他每天坐在老槐树下，唾沫横飞地讲那些故事？”他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实主义，“是故事。是那些关于腾云驾雾、移山填海的幻想，换来了碗里那几枚灰扑扑的‘钱’碎块，换来了我们这几天的糊糊。”

他看向阿宁，目光灼灼：“故事能换钱。周爷爷的故事能，我们……或许也能！”

阿宁愣住了。讲故事？像老周头那样？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老槐树下，老周头沙哑低沉的声音如何轻易地攥住那些面黄肌瘦听众的心神，让他们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向往的光芒，心甘情愿地掏出那些来之不易的金属碎块……

“可是……我们讲什么？”阿宁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周爷爷讲的那些，我们……我们只知道一点点皮毛……”

“我们不一定要讲‘仙’！”王浩的语速加快，思路如同被点亮的火把，瞬间清晰起来，“我们讲‘奇’！讲‘怪’！讲我们‘老家’的东西！讲周爷爷故事里没有的、那些听众绝对没听过的‘新鲜’玩意儿！”

他猛地站起身，破碎的镜片在昏暗中闪烁：“会飞的铁鸟！比房子还大的铁船在海上跑！巴掌大的小盒子，隔了千万里也能听到对方说话！还有……不用柴火就能亮的灯！跑得比最快的荒兽还快的铁盒子！”

阿宁的眼睛一点点瞪大！王浩描述的那些东西——飞机、轮船、手机、电灯、汽车——都是他们那个世界再平常不过的事物！但在这死气沉沉、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落尘镇，在那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连镇子都没出过的听众耳中……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比“青冥仙尊”更加不可思议的神迹！

一股莫名的兴奋感，混合着对未知的忐忑，如同冰冷的泉水注入了阿宁几乎被绝望冻僵的身体。裤袋里的琉璃碎片似乎也感应到了他情绪的波动，那股混乱的温热感奇异地平复下来，变成一种持续而温和的搏动，仿佛在无声地鼓励。

“这……能行吗？”阿宁的声音依旧有些发虚，但那只捂着裤袋的手，却不知不觉松开了些。

“不试试怎么知道？”王浩眼中闪烁着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总比在这里等着饿死，或者等那碎片哪天突然把我们‘推’到什么‘更深的地方’强！”

“我们得挣钱！”王浩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落下，敲定了这关乎生存的决策。不再是模糊的念头，而是必须执行的生存法则。

就在这时，主屋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老周头醒了。

两人立刻噤声，迅速整理好身上破旧的粗麻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当老周头佝偻着腰，抱着他的破木桌和油灯，步履蹒跚地走出主屋时，阿宁和王浩已经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跟在了后面。

清晨的落尘镇街道更加寒冷，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紧了单薄的衣物，行色匆匆。老槐树下，位置依旧冷清。老周头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沉默地摆好桌子，放好油灯和那个豁口的粗陶碗。

阿宁和王浩没有像往常一样缩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尘土味的空气。

王浩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浑浊的天光。他枯瘦的手指悄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在阿宁带着鼓励和紧张的目光中，迈出了第一步。

他没有走向听众可能聚集的地方，而是走向了离老槐树不远、一个同样在寒风中摆着破旧摊子、售卖些干瘪菜叶和劣质土陶罐的老太婆。老太婆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麻木，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袄子，对靠近的王浩毫无反应。

王浩蹲下身，拿起摊子上一个边缘粗糙、布满气孔的劣质小陶罐，仔细看了看，仿佛在鉴赏一件珍宝。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羞涩和讨好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老太婆耳中：

“婆婆，您这罐子……真结实。比周爷爷故事里，那个装过‘九幽寒泉’的‘玄冰玉净瓶’也差不了多少呢！”

老太婆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王浩和他手中的破陶罐上。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远处的老槐树下，老周头摆弄油灯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瞬。浑浊的目光如同不经意般扫过王浩和那老太婆的方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油灯冰冷的底座，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准备开讲的姿态。只是那佝偻的脊背，在昏黄浑浊的天光下，似乎又向下沉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