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界说书录 第16章 老周头的“道具”

落尘镇的午后，昏黄的日头懒洋洋地挂在土黄色的天幕上，吝啬地泼洒着一点可怜的光和热。老槐树的虬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树下，破旧的木桌，油灯尚未点燃。老周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靛蓝长衫，佝偻着清瘦却依旧挺直的背脊，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着渐渐聚拢的面黄肌瘦的听众。

阿宁和王浩照例缩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穿着粗麻旧衣，尽量让自己融入这片灰黄的背景。阿宁有些百无聊赖，手指在裤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冷的琉璃碎片，脑子里还在回想着昨晚自己偷偷练习“引气入体”时，碎片那一下微弱的脉动——是错觉吗？他不敢确定，但那份悸动感却像小火苗一样，在他心底悄悄燃烧。

王浩则显得更加心不在焉。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渐渐聚集的人群上，而是有些涣散地停留在虚空某处。老周头昨夜关于“灵草之‘灵’在于造化因缘”的话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他试图用“特殊生物磁场”、“环境诱导的基因表达差异”来解释“凝露草”和“地火根”，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质疑：真的能用实验室的瓶瓶罐罐，复现那汲取月华清露的“灵性”吗？挫败感如同细密的沙尘，磨蚀着他固有的认知。

就在这时，老周头清了清嗓子，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听众的注意，也拉回了王浩飘散的思绪。

“梆！”

醒木的清脆拍击声如常响起，拉开了今日故事的序幕。依旧是那熟悉的洪亮铿锵，依旧是那跌宕起伏的仙魔争斗。老周头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描绘着剑气纵横、法宝对轰的激烈场面。

阿宁很快又被故事吸引，暂时忘记了碎片的疑惑，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老周头，想象着自己也能御使飞剑。王浩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从故事里捕捉更多关于“符纹”、“元力”运转的细节。

故事讲到关键处——一位隐匿于市井的低阶符纹师，被强敌追杀，身陷绝境！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张感，“那符纹师眼看避无可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只见他猛地探手入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老周头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仅仅用手势比划，而是真的将枯瘦的手伸进了自己靛蓝长衫的怀里！

阿宁和王浩的心同时提了起来！周围的听众也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周头的手。

在所有人紧张期待的目光中，老周头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想象中神光熠熠的法宝，而是一块……碎片。

巴掌大小，边缘极其不规则，像是从更大的东西上狠狠崩裂下来。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蒙着厚厚灰尘的青灰色。表面没有任何光华，只有几道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类似蝌蚪般的浅淡刻痕。它静静地躺在老周头枯瘦的掌心，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

“——掏出了他祖传的保命之物！”老周头的声音适时响起，充满了故事性的渲染，“一块铭刻着残缺‘匿踪纹’的玉符残片！”

他将那碎片高高举起，让所有听众都能看清。

“就是此物！”老周头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感，“虽已残破，灵光黯淡，但生死关头，那符纹师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上面！刹那间——”

老周头猛地将那碎片往破木桌上一拍！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低沉嗡鸣，竟真的从那碎片上传出！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钻入每个人的耳膜！与此同时，碎片表面那几道模糊的蝌蚪刻痕，似乎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过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非青非白的暗淡流光！

“——残存的符纹之力被强行激发！”老周头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扩散，将那符纹师的身形气息彻底掩盖！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在追兵的感知之中！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哗……”听众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叹和抽气声，看向那块不起眼碎片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老周头这“道具”配合着讲述，简直天衣无缝！那声嗡鸣和微光，更是神来之笔！

然而，人群外围的阿宁和王浩，反应却截然不同！

阿宁在那碎片被掏出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他裤袋深处那块一直冰冷的琉璃碎片，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感瞬间从指尖窜上手臂！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仿佛那块青灰色的碎片在呼唤他，在共鸣！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裤袋，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老周头手中那块残片，呼吸都屏住了！

王浩同样震惊，但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在那声低沉嗡鸣响起的瞬间，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瞪大！那不是故事渲染！那是真实的、可被听觉捕捉的物理现象！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一闪而逝的微光！虽然微弱短暂，但绝对存在！是某种能量释放的光辐射？生物冷光？还是……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那碎片！材质分析（非金非玉，有能量传导性？）、声波频率（低频，穿透性强，可能引起共振？）、光波属性（非可见光谱？特定能量激发的荧光？）……无数数据流和猜想模型在他脑海中疯狂刷过！他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并不存在的笔记本和仪器！

老周头仿佛没有察觉两个少年异常的反应。他将那块青灰色的玉符残片随意地放回怀里，又继续讲述符纹师如何逃出生天、隐姓埋名的后续故事。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

没过多久，故事又讲到一位炼气期修士，在山中偶得前辈遗留的修炼手札片段。

“……那修士如获至宝，颤抖着双手，从布满苔藓的石龛中，取出了一卷……”老周头再次将手探入怀中。

这一次，他掏出的是一根竹简。

竹简很短，只有三寸左右，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枯黄暗淡。竹片上刻着一些极其细密、扭曲盘绕的符号，如同无数纠缠的蝌蚪，阿宁和王浩完全不认识。刻痕很深，但同样布满磨损的痕迹，显得古拙而沧桑。

“——取出了一卷记载着粗浅‘引气诀’的竹简残篇！”老周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激动。

他将那根竹简在众人面前缓缓展示，枯瘦的手指抚过上面那些蝌蚪般的符号。

“正是靠着参悟这残篇上的只言片语，那修士才得以突破炼气三层的瓶颈，元力外放，隔空摄物！”老周头的声音充满了故事的说服力。

王浩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锁定那根竹简！那上面的符号！是文字？还是某种原始符纹？或者两者兼有？其排列组合是否蕴含着特定的信息结构？类似于原始编码？竹简本身是否也像刚才的玉符碎片一样，能产生某种物理效应？

他全神贯注，甚至忘了呼吸，试图用目光解析那竹简上的每一个刻痕角度和深浅变化，试图找出某种规律或能量残留的痕迹。

阿宁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看着那竹简，裤袋里的琉璃碎片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产生强烈的悸动。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当老周头的手指抚过那些蝌蚪符号时，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荡开？这感觉很模糊，像是错觉，却又让他心头莫名一跳。

故事终了，醒木“梆”地一声收场。听众满足（或意犹未尽）地散去，留下老槐树下空旷的寂静。

老周头默默地收拾起他的破木桌和油灯。当他把那块青灰色的玉符残片和那根刻满蝌蚪文的竹简随意地塞回怀里时，阿宁终于忍不住了，几步跑到老周头身边，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好奇：“周爷爷！刚才那个！那个会响会发光的碎片！还有那根刻着字的竹片！是什么宝贝啊？是真的符纹法宝吗？”

王浩也紧跟着走过来，虽然没说话，但破碎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老周头放道具的衣襟位置，充满了探究和渴望。

老周头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看向阿宁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又扫过王浩那副“科学狂人”般的审视眼神。他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自然地……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啊？”老周头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枯瘦的手指挠了挠花白的鬓角，“什么碎片？什么竹片？”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衣襟，“哦！你是说老头子说书时比划的那两样东西？”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属于一个普通说书人的、为了糊口而耍弄小聪明的狡黠笑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不值钱的秘密：“嗨！那都是糊弄人的小把戏！路边捡的破石头片子，河边随手削的竹棍子！刻点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拍桌子的时候手指头在底下偷偷弹一下桌子腿儿，嘴里再配个‘嗡’的音儿……这不就显得像那么回事了嘛！”

他嘿嘿笑了两声，笑容里带着一种底层艺人特有的油滑和自嘲：“要不，怎么叫‘说书’呢？三分真，七分演！全靠一张嘴皮子和这点小玩意儿唬人，混口饭吃！哪有什么真宝贝？真要有宝贝，老头子我还在这落尘镇喝西北风？”

老周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抱着他的破木桌和油灯，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嘟囔着“小孩子就是好骗”、“下次得把那破竹片磨亮点”之类的话。

阿宁和王浩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路边捡的破石头片子？削的竹棍子？弹桌子腿儿配的音？

老周头那茫然困惑的表情和自嘲的话语，听起来天衣无缝，合情合理。一个穷困潦倒的说书老头，用些粗劣的道具糊弄听众，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

阿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那块琉璃碎片此刻安静冰冷。但刚才碎片剧烈的悸动和血脉深处的共鸣感，是如此真实！那绝不是什么“弹桌子腿儿”能解释的！

王浩则死死盯着老周头佝偻的背影，破碎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那声嗡鸣的频率和质感，那微光的波长（虽然他无法精确测量，但直觉告诉他绝非普通反光），还有那竹简上复杂刻痕透出的、绝非随手涂鸦的古拙气息……这些都指向一个结论——老周头在撒谎！那两样东西，绝非凡物！

然而，看着老周头那副浑然天成、毫无破绽的“老骗子”模样，一股更深的寒意却悄然爬上王浩的脊背。

这个收留了他们、每晚在油灯下讲述《墟界仙踪》秘闻、随手拿出疑似符纹道具的老头……他的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他看似浑浊的眼睛背后，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老槐树下，尘土在昏黄的日光里轻轻飞扬。两个少年望着老周头渐渐远去的、佝偻而平凡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名为“墟界”的烟尘之下，潜藏着多少被刻意掩盖的、令人心悸的真相。而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