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界说书录 第11章 《墟界仙踪》开讲

落尘镇的白天，是属于土黄色天空、呛人尘土和麻木劳作的。当浑浊的日头爬上那永远灰蒙蒙的天际线，老周头便会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靛蓝长衫，将那块用粗布仔细包裹的乌黑醒木揣进怀里，佝偻着清瘦却挺直的背脊，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融入镇口老槐树下渐渐聚集起来的、面黄肌瘦的人群里。

“啪——！！！”

那一声清脆如惊雷的醒木拍击，总能瞬间撕裂午后的沉闷。老周头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将“青冥仙尊剑斩九天雷”、“蚀心魔君引动九幽浊海”的宏大传说演绎得活灵活现。围坐的凡人们屏息凝神，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对超凡力量的敬畏和向往，在故事的光影里暂时忘却了尘土的苦涩和腹中的饥饿。

阿宁和王浩通常缩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他们换上了老周头给的粗麻布旧衣，虽然粗糙磨人，打满了补丁，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陈旧霉味，但确实有效地让他们融入了这片灰黄的背景，不再像穿着校服时那样扎眼，引来“邪祟”或“怪物”的指点和敌意。两人学着其他孩子，抱着膝盖，安静地听着。阿宁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沉浸在那些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想象里，暂时忘记了身处异界的惶惑。王浩则听得更加专注，破碎的镜片后，那双眼睛如同精密的仪器，努力捕捉着老周头话语里的每一个关键词——“符纹”、“清气”、“浊气”、“引动”、“炼体”、“灵根”……这些词汇如同散落的密码碎片，被他贪婪地收集、储存。

当夕阳如同浸透了污浊颜料的海绵，沉甸甸地坠入西边土黄色的地平线，将落尘镇涂抹上一层更加破败的橘黄釉彩，老周头的醒木便会在最后一声“梆”的余韵中收场。人群满足（或依旧饥肠辘辘）地散去，留下老槐树下空旷的寂静和弥漫的尘土气息。

老周头默默收拾起他的破木桌和油灯，如同收拢起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境。他从不招呼阿宁和王浩，只是佝偻着腰，抱着东西，步履缓慢而稳定地朝着镇子边缘他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小屋走去。两个少年便像两条沉默的小尾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踩着老人被夕阳拉长的、孤寂的影子。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寒风和昏黄的天光。小屋内的黑暗浓稠而冰冷，带着熟悉的陈旧烟味、草药气和泥土的腥涩。

老周头将油灯放在灶台边的木墩上，擦亮火石，点燃灯芯。豆大的橘黄色火苗跳跃起来，挣扎着驱散一小片黑暗，将三人晃动的影子投在低矮粗糙的土墙上。

他没有立刻去弄那简陋得可怜的晚饭。而是走到墙角那个同样破旧的包袱前，解开结，从里面珍而重之地捧出几本用粗线装订、纸张泛黄发脆、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册。书册的封面用一种极其古朴、笔画繁复的文字写着书名，阿宁和王浩完全不认识。

老周头拿着书，走到灶台边，将油灯挪近了些。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几本饱经沧桑的旧书。他坐在小木墩上，抬眼看向局促地站在门边空地上的阿宁和王浩，浑浊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里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授课般的专注。

“坐。”他指了指自己面前冰冷坑洼的泥土地面。

阿宁和王浩连忙依言坐下，盘着腿，仰着头，像两个等待开蒙的稚童。

老周头将其中一本旧书摊开在膝头，枯瘦的手指拂过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扭曲盘绕的陌生文字。他没有立刻念诵，而是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土墙，望向那无垠而压抑的墟界夜空。

“白天讲的故事，”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镇口说书时的洪亮铿锵，而是恢复了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是给外面那些人听的。热闹，好听，能做梦。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落回两个少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那不是真的‘墟界’。”

阿宁和王浩的心同时一紧，屏住了呼吸。

老周头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膝上的旧书册封面，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敬畏：“这里面的东西，才是这‘墟界烟尘’底下，埋着的……一点点真东西。书名，就叫《墟界仙踪》。”

《墟界仙踪》！四个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攫住了两个少年的心神！

老周头翻开那脆弱的书页，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陌生文字和……一些极其简单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线条图案！那些线条扭曲、断续，勾勒出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有些像扭曲的火焰，有些像盘绕的藤蔓，极其简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气息。

“墟界广大，其根基，在于‘气’。”老周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天地之间，充盈着两种根本之气——‘清气’上浮，轻盈灵动，乃万物生机之源，亦是符纹之力引动的根本；‘浊气’下沉，厚重浑浊，蕴含大地之力，却也驳杂暴戾，难以驾驭。”

他指着书页上一幅极其简单的图案：几条弯曲的线条向上延伸，旁边标注着蝌蚪般的文字；几条粗重的线条向下沉坠，同样有文字标注。

“落尘镇，乃至这万里沉沙原，浊气厚重如铅云压顶，清气稀薄如风中残烛。故而凡人众多，身负重浊，步履维艰，寿数短暂。”老周头的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却道出了此地贫瘠困苦的根本。

王浩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符纹之力引动的根本！浊气厚重，清气稀薄！白天听到的零碎词汇，此刻被清晰地串联起来，构建起了这个异世界最底层的逻辑！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恨不能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阿宁虽然对“气”的理解还有些懵懂，但“清气”代表生机、“浊气”代表沉重的概念，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想象。

“凡人欲脱此桎梏，窥得天地之秘，踏上修行之路，首要之务……”老周头的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全神贯注的少年，最终落在王浩那副破碎的眼镜和阿宁下意识捂着的裤袋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便是‘开灵’。”

“开灵？”阿宁忍不住小声重复，这个词听起来就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

“嗯。”老周头微微颔首，“感应自身与天地之气的那一丝微弱联系。如同在浓雾弥漫的荒野中，点燃第一缕微弱的火苗。这一步，万中无一。”他的语气平淡，却道尽了这条路的艰难。

“开灵之后，方能引气入体，淬炼己身。此乃‘炼体’。”他翻过一页，指着一幅画着几个扭曲人形、身上标注着简单线条和点的图案，“炼体九重，每进一步，筋骨强健一分，力气增长一分，对天地之气的感应也清晰一分。炼体巅峰，力逾千斤，筋骨如铁，寻常刀兵难伤。”

力逾千斤！筋骨如铁！阿宁听得心驰神往，仿佛看到了自己也能变得力大无穷的画面。王浩则更关注那“对天地之气感应清晰”的描述，这似乎是通向更强大力量的基础。

“炼体有成，方能以身为基，以神为引，观想天地气机运行之痕，摹刻于器物、符纸、甚至虚空之中……”老周头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韵律，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划过一道极其简单的、歪歪扭扭的弧线！随着他指尖的移动，油灯的火苗似乎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空气中仿佛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涟漪荡开！

“……这便是‘符纹’！”老周头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符纹之道，博大精深，千变万化！引清风可拂柳，聚浊土可成墙，御水火，通鬼神……乃是这墟界烟尘之中，凡人所能触及的、最接近‘道’的力量！”

符纹！引动天地之气！摹刻痕迹！

王浩的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老周头刚才划过的那道简单弧线，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裤袋——那块琉璃碎片上，那些模糊不清的蝌蚪纹路，难道就是……符纹？！阿宁也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裤袋，那块冰冷的碎片仿佛在微微发烫。

老周头仿佛耗尽了力气，缓缓收回手指，额角似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油灯下闪着微光。他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符纹有品阶，有属性，有万千变化组合。最简单的‘聚尘纹’，可引动微薄浊气，聚拢沙土；稍复杂的‘燃木纹’，可引动木行清气，点燃枯枝……至于传说中能引动九天雷霆、焚山煮海的‘神纹’……”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自嘲，“那只是故事里的东西了。在这落尘镇，能画出个‘聚尘纹’的，都算得上半个神仙了。”

他合上了膝上的《墟界仙踪》，那动作带着一种仪式感。昏黄的灯光下，那本泛黄的旧书仿佛承载着整个墟界最沉重也最神秘的秘密。

“修行之路，步步荆棘，动辄生死道消。符纹之道，更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引气出错，轻则经脉尽断沦为废人，重则……爆体而亡，神魂俱灭。”老周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警告，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两个少年心头，“这《墟界仙踪》，不是什么通天秘籍，只是这无边墟界里，一点最粗浅、最皮毛的常识。记住了，或许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记不住，或是不信，那就当老头子我……在讲另一个故事吧。”

“好了，”他站起身，将那几本旧书册重新用粗布仔细包好，放回墙角的包袱里，动作带着一种与对待醒木相似的珍视，“该弄点吃的了。”

他转身走向土灶，拨弄余烬，添柴，舀水……重复着前一晚的动作。

阿宁和王浩依旧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久久无法回神。

油灯的火苗在木墩上静静跳跃，将老周头在灶台前忙碌的清瘦背影投在土墙上，晃动、拉长。简陋的土屋里，弥漫开野菜和粗粮粉混合的、原始的食物气味。

但此刻，两个少年的脑海里，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浊气、清气、开灵、炼体、符纹……这些全新的、颠覆认知的概念，如同狂野的种子，被老周头用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油灯摇曳的光影和《墟界仙踪》泛黄的书页，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种进了他们的意识深处。

王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着，模仿着老周头刚才那道简单却仿佛蕴含某种玄奥轨迹的弧线。阿宁则紧紧攥着裤袋里的琉璃碎片，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心中却翻腾着前所未有的、对力量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

这盏油灯下的“小灶”，这名为《墟界仙踪》的讲述，如同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悄然凿开了一道极其狭窄、却通往另一个浩瀚天地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