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界说书录 第9章 “你们从哪里来？”

粗陶碗里的最后一点温热糊糊也被刮得干干净净，碗壁上残留的粗糙痕迹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饱食带来的暖意如同微弱的溪流，缓慢地在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间流淌开，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紧绷的神经。阿宁和王浩靠在冰冷的土墙边，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胃里沉甸甸的充实感是这绝望异界里唯一的慰藉。

灶膛里的余烬只剩下暗红的微光，油灯的火苗在木墩上静静燃烧，将跳跃的光影涂抹在低矮粗糙的墙壁上，也映照着老周头那张沟壑纵横、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静的脸。他佝偻着腰，坐在灶旁一个小木墩上，手里拿着那根光滑的细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灰烬里最后一点未燃尽的柴枝。噼啪的微响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沉默持续了片刻。屋外呜咽的风声从木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带来丝丝寒意。

老周头停下了拨弄灰烬的动作。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平静地看向蜷缩在墙角的两个少年。目光扫过他们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也扫过他们身上那套即使蹭满泥污、在油灯下依旧显得过于“光滑”和“鲜亮”的蓝白校服。

“吃好了？”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

阿宁和王浩连忙点头，捧着空碗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老周头微微颔首，视线在他们脸上停留了几息，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然后，他用那根细木棍指了指他们身上那身格格不入的“皮”，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这身行头……挺扎眼。你们……打哪儿来？”

来了！

王浩的心猛地一沉，破碎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怎么说？实话实说？说他们来自一个叫“现代”的地方，被一块琉璃碎片卷进了这个鬼地方？那会被当成疯子还是……“天外邪祟”？老妇人那充满恐惧的尖叫和王浩书包上“怪物”的标签，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记忆里。绝对不能！

就在王浩急速思考如何编织一个合理谎言时，旁边的阿宁却因为刚吃饱饭带来的短暂放松和安全感，有些松懈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想起那可怕的失重感和天旋地转，脱口而出：“我们是从……”

“咳！咳咳咳！”王浩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也剧烈地前倾，仿佛被呛到了极致！他的动作幅度极大，手肘“不小心”狠狠撞在阿宁的肋骨上！

“唔！”阿宁猝不及防，被撞得闷哼一声，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愕然又带着点委屈地看向王浩。

王浩一边用力咳嗽，一边借着身体的遮挡，狠狠地瞪了阿宁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焦急，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醒了阿宁。他猛地想起白天被当成“邪祟”的恐惧，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刚才那点放松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周头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咳嗽得面红耳赤的王浩，又落在脸色煞白、眼神惊惶的阿宁脸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等王浩的咳嗽稍微平复，才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打哪儿来？”

王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痒意和狂跳的心脏。他扶正了歪斜的眼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和茫然：“老……老周伯，我们……我们是从南边来的。”他胡乱指了个方向，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沙哑，“家乡……遭了灾。大水，冲垮了村子……爹娘……都没了……”他垂下眼，破碎镜片很好地掩盖了他眼神的闪烁，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听起来情真意切，“我们……逃出来，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肘再次轻轻碰了碰旁边还在发懵的阿宁。

阿宁立刻反应过来，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努力挤出一副凄惨的表情，配合着王浩的谎言：“对对对！大水！好大的水！房子都冲跑了！我们……我们跑啊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都变成这个黄颜色了……”他语无伦次，带着孩童式的慌乱和恐惧，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老周头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

“遭灾……迷路……”老周头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低沉，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王浩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副碎裂的眼镜上。“这琉璃片片架在鼻梁上……也是遭灾时捡的？”

王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镜！这个在现代社会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这个连玻璃都未必普及的世界，简直是明晃晃的靶子！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紧：“是……是的，老周伯。在……在一个破庙里捡到的，看着……看着还能用，就……”他编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低。

老周头没再追问眼镜。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阿宁下意识捂着的裤袋位置——那里，是琉璃碎片藏身之处。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粗糙的校服布料。

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呜咽的风声。阿宁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那块冰冷的碎片仿佛在发烫。王浩屏住呼吸，破碎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紧张和戒备，身体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

老周头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在王浩和阿宁的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他却缓缓收回了目光。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竟出乎意料地，轻轻触碰了一下王浩校服外套的袖口——那光滑的、化纤材质的布料。

指尖在那现代工业织就的布料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光芒里没有惊讶，没有困惑，反而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久远的、尘封的回忆被触动的涟漪？

那异样的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两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少年几乎以为是油灯晃动的错觉。

老周头收回了手，重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皱纹在光影中显得更加深刻。他拿起细木棍，又拨弄了一下灶膛里几乎熄灭的余烬，几点微弱的火星不甘心地跳动了一下，旋即彻底黯淡下去。

他没有再追问他们的来历，也没有再提“琉璃片片”或那副古怪的眼镜。只是用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虚空，平静地抛出了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遭灾迷路……是假话。”

王浩和阿宁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但老周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的同时，又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和寒意：

“你们……是从‘天外’掉下来的吧？”

“天外”！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小屋里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