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营的夜,比渭水的寒波更沉。更漏敲过三响,粮草营的灯大多熄了,唯独韩信的帐内还亮着一盏孤灯,烛火被风从帐缝里钻进来的气流搅得忽明忽暗,映着案上那半枚青铜虎符与一卷桑皮纸,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韩信坐在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虎符上的纹路。符身刻着“天策”二字,边缘的青铜包浆温润,显然是常年摩挲所致,绝非新铸的假货。他想起白日里赵二递信时的眼神——那小校左眉的痣在烛火下泛着油光,递信的手微微发颤,却偏要装作镇定,活像只偷藏了骨头的狗。
“参与军机、执掌兵权……”韩信低声念着信上的话,指腹划过“军机”二字时,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桑皮纸薄如蝉翼,被他捏得发皱,墨迹在灯下晕开,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一、楚营的冷灰
他想起五年前在楚营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执戟郎,每日守在项羽帐外,听着帐内的酒令与杀伐声,手里的戟杆被汗浸得发亮。彭城之战前,他曾趁着送军情的机会,在帐外徘徊了半宿,终于鼓足勇气掀开帐帘,却被项羽的亲卫一把按住。
“一个执戟郎也敢妄议军机?”亲卫的甲叶撞在他脸上,留下道至今未褪的疤痕,“霸王的帐,也是你能进的?”
那天的月光和今夜很像,冷得能冻透甲胄。他看着项羽醉醺醺地拍着范增的肩,听着他们笑谈“三日破汉”,心里那套“声东击西、奇袭陈仓”的谋划,像团烧不起来的湿柴,在喉咙里堵了又堵,最后只化作亲卫靴底碾过手背的疼。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范增也提了类似的计策,被项羽一句“吾力能扛鼎,何用小计”怼了回去。原来不是他的谋划不值一提,而是在楚营,“出身”二字就像道无形的墙,墙内的人醉生梦死,墙外的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信上那句“屠龙之术困于牧猪之栏”,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他猛地将虎符按在案上,符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天宇怎么会知道这些?连刘邦都只当他是“淮阴来的落魄户”,从未问过他在楚营的过往。
二、汉营的尘埃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靴底踏过冻土的声响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韩信抬眼看向案上的粮草帐册,今日清点的豆饼损耗又多了五斤,周勃下午来查账时,那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韩都尉,不是弟兄们信不过你,”周勃拍着他的肩,力道重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只是这粮草是军中命脉,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低着头,说“是属下失职”。可那些豆饼明明是被灶房的老兵偷偷拿给伤兵充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成了“失职”。
入汉营三个月,他从管军械的小吏做到治粟都尉,听起来是升了,却离战场越来越远。萧何倒是常来他帐里坐坐,捧着他画的舆图叹“国士无双”,可转身递给刘邦的荐书,十封里有九封石沉大海。上次刘邦在朝上问“谁愿领兵攻废丘”,他攥着拳头想站出来,却被曹参按住——“韩都尉还是先把粮草管好吧,别误了大军的肚子”。
信上那句“执掌兵权”,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昨日去军械库盘点,看到那些新铸的弩机,突然就想起在楚营时,曾见过项羽的亲兵调试连弩,射程比这远三成。当时他就想,若能得百架这样的弩机,定能守住函谷关。可这话,他没处说,只能烂在肚子里,和那些被虫蛀的粮草一起,化作帐册上“损耗”二字。
三、烛火下的抉择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虎符上,烫出个小黑点。韩信突然起身,走到帐角的木箱前,弯腰从最底层翻出个布包。解开三层粗布,里面是几卷泛黄的竹简,上面用朱砂画满了行军布阵的图——这是他在楚营时偷偷画的,被项羽的亲卫搜走前,拼死藏了下来。
第一卷画的是“潍水破楚策”,他曾想献给刘邦,却被郦食其抢了先,最后只落得句“书生之见”;第二卷是“陈仓道奇袭图”,上面标注着七处可以埋伏的隘口,萧何说“太险”,刘邦说“再议”,如今还躺在这木箱里,蒙着层薄薄的灰。
他抚摸着竹简上的朱砂,忽然想起白日里赵二的话:“那商贩说,天策军的营里,只要有本事,哪怕是放马的卒子,也能在军议上说话。”
“放马的卒子……”韩信低声重复着,嘴角泛起丝苦笑。他现在的日子,怕是还不如放马的卒子。至少卒子能看着马跑,他却只能对着帐册上的数字,算着豆饼的损耗。
帐外的风更大了,烛火猛地倾斜,几乎要熄灭。韩信伸手护了护火苗,目光落在虎符与竹简之间——一边是未知的橄榄枝,承诺给他“参与军机”的舞台;一边是眼下的尘埃,连说句话都要掂量三分。
他想起离开楚营时,漂母塞给他的那块麦饼,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屈久了,骨头会软”。当时他不懂,只觉得能吃饱就好。如今握着这半枚虎符,才明白漂母的意思——屈是为了伸,若一直屈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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