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脆的、代表着我曾经所属世界的上课铃声,穿过乱葬岗稀薄的空气,像一根细针,试图刺入这具纸做的躯壳,却只在表面留下一点无意义的震动,随即消散。
它没能唤醒“我”。
“我”只是站着,与其他六个沉默的纸人同伴一起,站在午后的阳光下,站在死寂的荒坟之间。
风穿过我们纸质的衣袍和空荡的竹篾骨架,发出单调的、哗啦啦的声响,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时间失去了意义。
日出,日落,阴天,细雨。
我们不动,不饥,不渴,不眠。
像七尊被遗忘在这里的诡异雕塑,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僵硬的微笑,空茫的眼眶望着前方那片曾经站立过暗红官袍“正主”的空地。
偶尔有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枯树上,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珠打量我们,然后发出粗粝的叫声,振翅飞走。
它们似乎知道,我们并非死物,也并非活物。
我能“感知”到一切。
感知到阳光如何让构成躯体的纸张微微发烫,感知到夜露如何让纸面变得潮湿而脆弱,感知到其他纸人同伴体内那同样冰冷、死寂的“存在感”。
张强那件蓝色运动服颜料在雨水冲刷下微微晕开,李静那用马尾辫纸束边缘起了毛边。
但“我”没有反应。
“我”的思绪,如同沉入最深、最冰冷海底的石头,被厚重的淤泥覆盖,寂静,麻木。
那个名为“我”的意识,被压缩成了一个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点,囚禁在这具纸壳的深处,徒劳地感受着这一切,却发不出任何指令,掀不起任何波澜。
彻底的囚笼。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直到——
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灼热感,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猛地在我的感知深处烫了一下。
位置是胸口。
是那本笔记本。
林晓茹那本陈旧的、硬皮的笔记本。
它没有被完全丢弃,它似乎融入了这具纸人的躯壳?或者,它的某种残骸,它的本质,被封印在了这具由它试图保护的躯壳之内?
那灼热感一闪而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就是这一下,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锈死的锁孔,虽然没能转动,却让那沉寂已久的、名为“恐惧”和“自我”的锈屑,簌簌落下了一点点。
不……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盖过的意念,如同游丝,从意识的深渊里挣扎着浮起。
不能这样…
“我”那僵硬站立的身躯,极其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像是信号不良的机器,接收到了一个断续的指令。
旁边站着的、纸化的张强,他那空茫的眼眶,似乎微不可查地转向了“我”的方向。
他体内那冰冷的“存在感”,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水纹般的波动。
他在疑惑?
林…晓…茹……
那个意念再次挣扎,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试图撬动这具死寂的躯壳。
“我”那咧开的、僵硬的纸嘴巴,边缘处,极其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小到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但“我”自己感觉到了。
那固定住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极其细微的裂痕。
与此同时,胸口那笔记本残留的灼热感,再次闪现。
这一次,更清晰,更持久。
它像是一滴滚烫的蜡油,滴落在冰封的湖面上,虽然无法融化坚冰,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灼痛的印记。
动…啊!
意识在咆哮,在冲撞这纸与竹篾的牢笼。
“我”的右手食指,那用纸卷成、边缘被风雨磨损的指尖,猛地跳动了一下。
像垂死的青蛙,最后的神经反射。
但这一次,动作明显到连旁边另一个纸人——那个模仿李静的纸人——都似乎察觉到了,它那纸做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转向“我”。
它们空洞眼眶里那细微的红点,似乎亮了一瞬。
像是在警告?
风声似乎停了。
整个乱葬岗,陷入一种更深的死寂。
七个纸人,依旧站立着。
但某种平衡,似乎被那微弱的、来自笔记本残骸的灼热和意识最后的挣扎,打破了。
“我”的脸上,那僵硬的、标准的纸人笑容,依旧固定在原位。
但在那笑容的掩盖之下,在那空茫的眼眶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的、绝望而不甘的光,如同风中残烛,正艰难地、抗拒着彻底熄灭的命运,顽强地闪烁着。
那本应该彻底沉寂、化为纯粹纸偶的躯壳,内部正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争夺。
一方是冰冷的、同化的死寂。
另一方,是那笔记本残留的守护之力,以及一个被囚禁灵魂,最后的、微不足道的挣扎。
“我”还站在这里。
但“我”,
不再仅仅是纸人。
那灼热的刺痛感在胸口盘踞不退,像一枚烧红的钉子楔进了纸做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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