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契环的熔炉还在吐着青烟,铁水冷却后的镜面凝着薄霜。
石判刚转过晒谷场的草垛,就见那黑瘦农夫裹着破棉袄,正扒着录事房的窗棂往里张望,冻红的指尖在窗纸上戳出个窟窿。
"官爷!"
农夫听见脚步声,转身时带翻了门边的雪堆
"我要找管事儿的!凭啥减我火位?前日劈柴慢了半柱香,就能扣我半屋子的暖炭?"
他嗓门儿震得房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惊得正在整理陶板的小秤手一抖,半块刻着"巡水道"的陶片"当啷"摔在地上。
燕迟从里间掀帘出来,青布棉袍下摆还沾着炭灰——他正对着新修订的《录例八条》改得入神。
见农夫脖颈上青筋直跳,他弯腰拾起陶片,指腹蹭掉上面的雪渣
"你且进来,小秤把账册摊开。"
小秤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将怀里的陶板一一摆上木案。
十二块陶板按日码成小塔,最上面那块还留着他用炭笔新记的划痕
"十月初七,王二牛未巡东水道;初八,私换铁券两枚购酒;初九,劈柴量不足半车。"
他掰着手指头数,声音越来越稳
"《录例》第三条:怠工误事减火位一等,私换公券再减一等,合计减半。"
"放屁!"
农夫抄起案上的陶板就要摔,腕子却被春桃一把扣住。
战妇队长的皮手套还带着巡夜的寒气,指节捏得他骨头生疼
"吵嚷没用。"
春桃往门侧一站,皮甲上的冰碴子撞出细碎的响
"要申诉就按流程来:刀笔李录词,燕公子裁断,我带人监场。"
她朝门外努努嘴,六个战妇已经列成半圈,皮靴在雪地里踩出整齐的印子。
刀笔李从墙角摸出块冻硬的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磨着
"王二牛,你且说,这三条哪条不实?"
他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麻绳,又细又韧。
农夫的嘴张了张,突然泄了气
"水道......水道前日我确实没去。"
他蹲在地上,破棉袄蹭了满背的雪
"我媳妇儿咳得睡不着,我守了半宿......"
"守病妻是情分。"
燕迟搬了条木凳坐在他对面
"可东水道冻裂,暖室里三畦菜苗全毁了。你一人的情分,冻坏了二十口人的菜。"
他指了指陶板上的划痕
"小秤记的不是你的错,是二十口人的饿。"
农夫突然捂住脸。
指缝里漏出的呜咽混着雪粒落进陶板的刻痕,把"减火位"三个字泡得模糊。
小秤咬着嘴唇,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是早上苏芽塞给他的——轻轻推过去。
农夫抬头时,眼尾的冰碴子闪着光
"数......不会骗人。"
他抹了把脸站起来
"我这就去修水道。"
春桃松开手,皮手套拍了拍他的肩
"修好了来找小秤,记你一功。"
日头西斜时,文娘的身影出现在合契环下。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棉袍,怀里抱着个桐木箱,箱盖缝隙里露出半卷焦黑的纸页——正是那日烧剩的《贤治策》。
"苏娘子。"
她走到熔炉前,箱底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
"我烧了残卷。"
话音未落,箱里的纸页已被她一把抓出,投入还未完全冷却的炉灰。
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忽明忽暗
"我总想着'贤'该是天上的星子,照着底下的愚民。可星子再亮,照不暖冻僵的手。"
苏芽站在熔炉边,手里捏着块新刻的陶板。
她看着火焰舔舐那些"贤治古律"的残字,直到它们变成灰,被风卷着扑向"共活册"的副本
"你错的不是信贤。"
她把陶板递给小秤
"是忘了贤要和愚民同烤一堆火。"
小秤接过陶板,炭笔在"文娘"二字下重重画了道
"**策书,记功三。"
文娘突然跪了下去,积雪没过她的膝盖
"让我去南石坞。"
她仰头时,睫毛上沾着炉灰的碎屑
"我教他们用录板,教他们算功过......"
苏芽弯腰扶她起来,掌心触到她棉袍下突出的脊骨
"南石坞的雪比这儿还深。"
她抽回手,指腹蹭了蹭自己的眉骨——那是当年接生时被产婆凳磕的疤
"你要教的不是数,是信。信这数能护着他们活。"
暮色漫上来时,春桃的皮靴声撞进医棚。
她怀里揣着个布包,解开时叮铃啷当啷掉出十五枚铁券,在苏芽的药案上滚成一片
"铁寡妇的弟弟藏的,说要换我的战衣。"
她蹲下来拨弄铁券
"我减了他两旬口粮,那小子哭天抢地的,他姐倒抽了他一耳光。"
"抽得好。"
苏芽笑着把铁券收进木匣
"铁寡妇的男人是怎么死的?为争券掉进冰窟窿。"
她抬头时,看见小秤扒在门框上,鼻尖冻得通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