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招待所 第13章 王美璟

我出生的时候，市政府正在进行着紧锣密鼓的装修大改造，因而有两个人有时间专程跑了一趟来医院看妈妈和我。

这两个人，在几年之后，当我会说话了，被我分别叫做赵姥爷和吕姥姥。

赵姥爷就是所长赵保国。他本来是燕东市接待办的一个处长，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几年前，因为国家工业部组织到此的一次外宾考察，不会外语的赵保国在迎接外宾时闹了大笑话，甚至险些耽误了市里招商引资的大计划。因此，他才被贬到市政府招待所——这个市委接待办的直属单位。当时他的领导承诺，若风头过去，会把他调回接待办；可几年过去了，他却没有等到任何回调的消息，人们都私下讨论说，赵保国可能只能从招待所退休了。

吕姥姥就是之前的招待所办公室主任吕红莲，吕红莲学历不高，是在同样隶属于燕东市接待办的山上宾馆从基层做起，熬了好多年才调到市政府招待所成为办公室主任的。我妈方真真毕业刚被分配到市政府招待所时，她也是我妈妈的师父。一转眼又过了好几年。我出生的时候，吕姥姥刚刚升任为副所长，算是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半个婆婆，接下来前途大概率无量。

吕红莲曾对我妈方真真说过，她是既喜欢也羡慕我爸妈这对小两口的，她觉得他们是最幸运的一代人：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和饥馑，没有参加过上山下乡，也从不曾被卷进时代的洪流里被迫站队；他们既听过样板戏也听德彪西，既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看阿加莎的悬疑小说；他们甚至还能对黑格尔和尼采的观点发表自己的见解，而自己接触过的所有与哲学有关的人物只有马克思恩格斯。这一代人虽然在粮油配给制度下身形纤瘦，精神却饱满富足；而等到他们读好书毕了业，整个时代都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般，热情洋溢地欢迎他们走向现成的工作岗位。

招待所那么多职工生了孩子，吕红莲却只去看过高燕霞和我妈。于是招待所里就有人说，我妈和高燕霞，应该都是吕红莲的重点栽培对象。吕姥姥在医院里喜欢地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笑呵呵地对我妈说道：“这孩子，长得一脸福相，是个小福星，会旺你们，也会旺咱们市政府招待所啊。来燕东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了，咱招待所的生意也将越来越旺！”站在她身后的高燕霞和冯雁连连称是。

吕红莲在医院说关于我‘旺’市政府招待所的话，要在后来的日子才能验证，因为我出生的那个时候，燕东市政府招待所正在进行着为期三个月的大装修。

经过那场大装修，曾经淡青色的花岗岩墙面被刷成了香槟色与奶茶色交叠的颜色；木制的白色窗框和透明的小玻璃窗全部被换成深棕色的铝合金窗框和淡茶色的推拉式大玻璃窗；大门得以保留旋转门的式样，但原来刷着红漆的木门被换成了鎏金色的不锈钢旋转门；而在旋转门的几片玻璃中，居然放置着漂亮又艳丽的花丛，任何客人推动那旋转门，都会带起摇曳生姿的春日气息。

但关于来燕东的人越来越多的说法，吕红莲则是在陈述一个不折不扣的事实。的确，从1989年的年初开始，就陆续地有很多南方来的人留驻此地，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们当中有像陈闵明那样的小商贩，而更多的，则是西装革履、带着茶色眼镜的商务人士。招待所的客房和餐厅几乎天天爆满，所里原有的人忙不过来，招待所甚至不得不从社会上紧急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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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人们回想起来，那个1989年的暮春，在燕东，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忙......

我出生时，我姥爷方清然作为燕东市外经委的主任，正忙着跟市长和其他领导，在欧洲为燕东招商引资。

我爸王彬刚刚被评为高级工程师，在忙着为市中心一栋即将盖起的商务楼修改设计图纸，他也是市建筑设计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工，同事们都说有了这个高工职称，他分到房子也会比别人快一些。

我爸最好的朋友，清北大学毕业的赵文杰，在燕钢的一个分厂，刚升任为最年轻的科长，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而赵文杰的那在冶专做老师的妻子顾虹，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就生下了个宝贝儿子赵泽明，现在，顾虹已经休完产假，将要返回冶专工作。

说起来，爸爸好朋友的儿子赵泽明和妈妈好朋友的女儿吴洋洋，都早我几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属龙，我属蛇。我同他们俩，都是从记事起就玩在一起的小伙伴；那时我还不知道，未来自己将跟他们有很多年亲密无间的友谊。

而来自福建的少年陈闵明，他那时正忙着把各种各样的东西运到燕东来卖，他的模样和谈吐都在忙碌中越来越像个成年人。经过了短短几个月的功夫，陈闵明已经通过小商品的生意在燕东赚得第一桶金，他也渐渐同市政府招待所里不同的员工熟识并成为了朋友。当然，陈闵明的朋友清单里并不包括傲慢的大堂保安大刘。

燕东整座城市在那个春天所呈现出来的欣欣向荣是显而易见的。全城都在乒乒乓乓地大拆大建。选址在北地的燕钢文化中心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施工，它将成为继文化宫和艺术宫之后，燕东市的第三个综合文化中心。而早在一年多以前，火车站旁顶部有着一个大圆球的环球大厦已经竣工并投入使用，很快它顶楼的那个圆球里开了家白天鹅歌舞厅，迪斯科，交际舞，全市的红男绿女都想跑到那从夜晚跳到天明。白天鹅歌舞厅里，一个叫孙锦林的小伙子，无论唱歌跳舞都是个中高手，而他将很快出现在市政府招待所。

那时还有一栋大楼也在紧锣密鼓地规划当中。距离市政府招待所不远处，在电信大楼的后身，靠近燕东市最大的百货商场老联营旁，一栋据说更高大的楼已经打上了地基。人们都说那将是一座摩天大楼。有人说那里会是一个比老联营还要大的商场，这个说法随即被其他人驳斥，说老联营那一侧的环球商场刚刚营业，怎么会立刻再来一座商场？又有人说，那里将建成一座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划归到预算无比充裕的电业局下面，比市政府招待所还要豪华得多。因为这传闻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这次倒是没人反驳，人们只是在想，比市政府招待所还要豪华的大酒店。那该要豪华成什么样？但无论如何，当时没有人会怀疑，燕东正从热闹走向更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