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汪直那间压抑的暗室,凌云鹤并未返回京中赐宅,而是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位于南城一条寻常胡同里、由裴远一位旧友代为打理的小院。院舍清幽,陈设简朴,正合他此刻心境。连日来的朝堂风波、暗室密谈,都未能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唯有那海外孤岛血战之后遗留的谜团,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思绪,尤其是那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的——“烛龙”。
窗棂外,夜色如墨,仅有一弯残月洒下清冷辉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灯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凌云鹤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那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案头,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也非诗词歌赋,而是几本厚薄不一、纸张泛黄或带着明显海腥潮气的账册。这些,正是他从蛇蟠岛孙霸密室中带出的、记录着那庞大走私帝国金钱往来的核心账目。此前,因平叛事急,他仅来得及关注军械流水与内应名单,如今尘埃暂定,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老吏,一笔一笔,一行一行,仔细梳理这些记录着巨额财富流动的数字与名目。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轻响,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隥,扫过那些看似枯燥的条目:某年某月某日,收“海东”盐款,纹银八千两;某日,支“鬼漕”水道疏通费,五百两;某日,与“无生道”交割弩箭三百张,折银……;某日,购入闽浙海商“黑火油”五十桶,价……
这些记录,大部分与之前掌握的走私网络、白莲教往来吻合,印证了孙霸集团的运作模式。但凌云鹤并未满足于此。他知道,像孙霸这等老奸巨猾、野心勃勃之辈,其账目绝不会如此“干净”。真正的秘密,往往隐藏在那些看似寻常,实则违背常理的细节之中。
他的手指,在一行记录上停顿下来。
“景泰三十一年,腊月初七,收‘暗股’分红,计黄金一千五百两,交割人:金六。”
“景泰三十二年,三月初九,收‘暗股’分红,计黄金两千两,交割人:金六。”
“景泰三十二年,八月中,收‘暗股’分红,计黄金一千八百两,交割人:金六。”
……
类似的记录,几乎每隔数月就会出现一次,金额巨大,且稳定得令人心惊。收取方皆为“金六”,而款项名目,则统一标注为“暗股分红”。所谓“暗股”,即是隐藏在明面生意之下,不参与具体经营,却享有巨额分红的干股。能令孙霸这等枭雄心甘情愿、长期且稳定地支付如此巨额的“暗股分红”,这“金六”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绝非寻常。
凌云鹤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取过一张白纸,将这些记录着“暗股分红”的时间、金额、交割人一一誊录下来。随着誊录的条目增多,一个规律隐隐浮现:这些分红的时间点,往往与几笔最大的走私交易完成时间紧密衔接,仿佛是在每次“大生意”之后,进行的一次固定“上贡”。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账册中每一个可能与“暗股”、“金六”相关的字眼。终于,在另一本专门记录孙霸及其核心团伙内部资金流向的私账末尾,他发现了几页被刻意夹在其中的、字迹明显不同的散页。
这几页散页,记录的并非具体交易,而是一些代号与资金流向的摘要。其中,频繁出现一个代号——“金龙先生”。
“……甲字库年结,除各项开支,净利三成,依约转入‘金龙先生’指定户头,由‘金六’经办……”
“……南洋火油利厚,新增半成,亦归‘金龙先生’名下……”
“……‘明王’部所需军械款,三成抽水,半数上缴‘金龙先生’……”
“金龙先生”!
凌云鹤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代号,与那“金六”显然同出一源,而且,其地位远高于“金六”,是那“暗股”分红的最终受益人!孙霸拼死拼活,冒着诛九族的风险经营这庞大的走私网络,其每年利润,竟有如此固定的、惊人的一部分,流向了这位神秘的“金龙先生”!
他立刻起身,从床榻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的小匣。打开匣子,里面存放的,是他离开淮安前,整理第一卷“烛龙案”时,保留下来的几份最关键、也最隐晦的线索抄本——那是关于一个利用各地钱庄复杂汇兑、官府工程款项挪用、乃至宫中采买浮冒等手段,进行隐秘资金运作网络的零星记录。在那个网络中,也曾出现过以“金”字开头的代号,其资金流转的手法,精妙而隐蔽,与眼前这账册中“金龙先生”资金流向的风格,隐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将抄本与眼前的账册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逡巡。尽管具体的代号有所不同,运作的领域也各异(一在朝堂工程采买,一在沿海走私军械),但那背后体现出的、对庞大资金如臂使指的掌控力,那种隐藏在层层掩护之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感,尤其是那种独特的、喜欢用“金”字关联代号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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