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官道,入了山林,便似蛟龙归海,猛虎入林。裴远搀着扮作老仆的凌云鹤,专拣那人迹罕至的崎岖小径而行。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加之连日囚禁,精神体力耗损甚巨,此刻虽强打精神,步履间却难免带出几分虚浮。而凌云鹤虽作老态,步履蹒跚,然气息悠长,眼神清明,反倒成了暗中的支柱。
二人昼伏夜出,遇村不入,遇镇则绕。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偶尔裴远凭着军中练就的本事,设些简单陷阱,捕些山鸡野兔,方能得一餐荤腥。风餐露宿,衣衫很快被荆棘划破,沾染泥污,面容憔悴,与那通缉文书上的画像,已是天差地别,便是熟人当面,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这日黄昏,二人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歇脚。裴远捡来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将刚猎到的一只野兔架在火上炙烤。火光跳跃,映着他疲惫而坚毅的面庞。
“先生,”他撕下一只烤得焦香的兔腿递给凌云鹤,低声道,“这般躲藏,终非长久之计。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凌云鹤接过兔腿,慢慢撕咬着,目光投向篝火之外沉沉的暮色。“吴永年、陈啸天,乃至他们背后的‘烛龙’,如今定以为我等已成丧家之犬,或死於乱军,或亡於山野。他们必会趁机加紧动作,转运军械,清除首尾。”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在他们以为最安全、最放松之时,回到他们眼皮底下。”
裴远一怔:“回淮安?”
“不,”凌云鹤摇头,“淮安如今是龙潭虎穴,回去无异自投罗网。我们去扬州。”
“扬州?”裴远更是疑惑,“沈府已毁,沈福殉主,我们去扬州何处落脚?又如何查起?”
“沈府虽毁,沈一石经营多年,其根系盘错,岂是一把火能烧尽的?”凌云鹤淡淡道,“他那些生意上的伙伴,那些受过他恩惠的故旧,乃至……那些与他有仇怨的对头,如今见沈家倒塌,正是心思浮动之时。其中,未必没有可趁之机,也未必无人知晓那‘烛龙’与军械走私的蛛丝马迹。”
他看向裴远:“况且,那特殊火油既是从海上而来,扬州乃运河枢纽,亦通江达海,闽浙海商云集,从此处追查火油来源,或许比在淮安更易着手。我们如今身在暗处,行事反倒少了诸多顾忌。”
裴远恍然大悟,心中佩服先生思虑之周详。
歇息一夜,二人继续南下。数日后,便已进入扬州地界。他们不再完全避开人烟,而是混入南来北往的流民、行商之中,沿着运河岸边的偏僻小路前行。
这一路,裴远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何谓“江湖”。
他们曾在荒村破庙,与一群饿得眼冒绿光的乞丐争夺一个发霉的馍馍,若非裴远亮出几分武功震慑,只怕难以脱身。也曾遇到看似憨厚的樵夫,热情指路,却将他们引向一处强人出没的山沟,幸得凌云鹤察言观色,早早识破,绕道而行。更有那等码头上的地痞流氓,见他们“主仆”二人形容落魄,便想上前勒索敲诈,被裴远三拳两脚打发了事。
世间百态,人心鬼蜮,在这脱离了庙堂官秩的江湖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弱肉强食,便是最**的规则。
“先生,”一次打退了几名不开眼的泼皮后,裴远忍不住叹道,“往日只觉官场险恶,如今方知,这市井江湖,竟也是如此不堪。”
凌云鹤用一根树枝拨弄着脚下的泥土,淡淡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本质并无不同,无非‘利益’二字。官场讲的是冠冕堂皇,规矩体统;江湖行的是直来直去,拳头道理。看似迥异,实则一也。所不同者,官场杀人用笔,江湖杀人用刀罢了。”
他抬眼望向远处运河上帆影点点,码头上力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汗水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你看那些力夫,终日劳苦,所得不过果腹。再看那些盘踞码头的帮派,坐地抽头,不劳而获。这便是江湖的规矩,也是世间的缩影。”
裴远沉默不语,以往他身为朝廷武官,看待这些江湖人物,多少带着俯视与管辖的心态。如今身在其中,方知其生存之艰,争斗之酷。
这一日,他们来到扬州城外数十里的一处小镇。此镇虽小,却因靠近运河支流,亦有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歇脚,颇有些鱼龙混杂。
二人寻了一处最不起眼、也是最便宜的脚店住下。这脚店兼卖些粗劣饭食,三教九流汇聚,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傍晚,凌云鹤与裴远坐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桌子旁,要了两碗素面,默默吃着。耳中却将周遭的嘈杂议论尽数收入。
多是些船运价钱、货物行情,或是某某商号又接了笔大生意之类的闲谈。直到邻桌几个穿着短褂、似是常跑船的水手,几碗黄汤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听说了吗?前几日,有一批‘黑货’从海上过来,在金山卫那边差点被巡检司撞破!”一个黑脸汉子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桌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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