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那扇沉重的朱漆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暖阁内龙涎香的氤氲、御座上天威难测的审视,以及尚铭与汪直那各怀心思的目光,一并隔绝。凌云鹤与裴远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清晨的寒意渗入骨髓,裴远这才发觉,自己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背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他悄悄舒了一口长气,那紧绷了十日、乃至更久的心弦,似乎才敢略微松弛一分。
“总算是…暂时搪塞过去了。”裴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在这空旷的宫道上几乎瞬间便被风吹散。他侧目看向凌云鹤,后者面容平静,目光依旧深邃地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宫阙檐角,那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
“搪塞?”凌云鹤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警示,“陛下何等圣明,你我呈上的这份‘答案’,他未必全信。只是,眼下这个‘答案’,于他、于朝局,是最省事、也最不易掀起更大波澜的选择。我们不过是递上了一把他当下最需要的梯子。”
裴远默然。他明白凌云鹤的意思。皇帝要的是宫闱的稳定,是迅速平息物议,是避免牵连过广引发朝野震荡。至于“烛龙”是否真的只是曹敬癸虚张声势的暗语,西山密图又指向何方,只要不立刻威胁到御座安危,皇帝便可选择暂时搁置,或交由厂卫暗中继续留意。这“圣意垂怜”的背后,是帝王心术的权衡与冷酷。
“那…赏赐……”裴远想起皇帝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各有赏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凌云鹤淡淡道,“接着便是。只是这赏赐到手之时,你我更需谨言慎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这‘恩宠’的分量。”
果然,未及晌午,皇帝的旨意便明发天下。
旨意以骈四俪六的文体,先申斥藩王(虽未直接点名襄王,但朝野皆知)驭下不严,纵容死士勾结宫内宵小,行悖逆之事,令其闭门思过,深刻反省;继而历数宦官赵全、曹敬癸罪状,指其“辜恩溺职,窥探禁防,勾结外邪,图谋不轨,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虽已自尽,仍着追夺一切职衔、赏赐,挫骨扬灰,以儆效尤。相关失察人员,交由内官监严加议处。
最后,旨意褒奖办案人员:“尔等秉公执法,洞悉奸宄,昼夜匪懈,终使元恶伏诛,宫闱肃清,功不可没。”具体赏赐则另行通知。
这道旨意一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表面上,持续数月、闹得满城风雨的宫闱诡案,终于以皇帝钦定的方式宣告终结。恐慌的宫人渐渐安定,朝臣们亦纷纷上表,称颂陛下圣明,断案如神。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诡异阴云,似乎真的开始消散。
当日下午,具体的赏赐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送至凌云鹤在京中的临时寓所,以及裴远在宫内的直房。
给凌云鹤的赏赐颇为丰厚:白银千两,宫缎二十匹,上等湖笔、徽墨、宣纸若干,另有一柄玉如意,寓意平安如意。宣旨太监满面堆笑,言道:“陛下口谕,凌先生办案辛劳,特许在京中多歇息些时日,不必急于赴任(指凌云鹤原有的闲职)。”
给裴远的赏赐则更贴合其身份:擢升一级,实授锦衣卫镇抚(从四品),赏银五百两,纻丝十匹。这对一个并无深厚背景的年轻锦衣卫而言,已是破格提拔和重赏。
宣旨队伍离去后,裴远在自己的直房内,看着那套崭新的青色锦绣官服和沉甸甸的赏银,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他抚摸着官服上冰凉的绣纹,眼前浮现的却是曹敬癸密室中那些诡异的符号、西山密图的一角,以及皇帝听闻“烛龙”二字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这赏赐,像是用真相换来的封口费,穿着这身新官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薄冰之上。
与此同时,西厂暗桩内。
汪直把玩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听着下属汇报赏赐的具体情况。他嗤笑一声:“陛下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再给颗甜枣。凌云鹤得了实惠和清闲,裴远那小子升了官。看来,陛下对咱们西厂‘协助’之功,不算太满意,也没太多责怪。”
心腹低声道:“督主,那尚铭那边……”
“老狐狸?”汪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这会儿怕是正在东厂里跳脚呢。本想借机咬我们西厂一口,结果案子就这么结了,他什么便宜都没捞着,还得看着我们的人受赏。不过,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道‘继续暗中查访’的旨意,就是他的尚方宝剑。告诉底下的人,都给咱家打起精神,盯紧东厂那帮猢狲,还有……凌云鹤和裴远。”
“督主是担心……”
“陛下不信,尚铭不信,咱家也不信。”汪直将匕首“铮”地一声插回鞘中,“曹敬癸背后肯定还有人。凌云鹤他们肯定也藏了东西。现在案子结了,水面上是平静了,水底下,才是真正较量的开始。咱家倒要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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