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的日头。
临安城郊的柳林别苑,水榭边支起了青竹凉棚。
晋王赵翊歪在铺了玉簟的躺椅上,慢悠悠摇着蒲扇。
这位被褫夺了实权、只顶着个虚衔的废王爷,如今倒像个富贵闲人。
他手边小几上搁着冰湃的梅子汤,琉璃盏外壁凝着水珠。
知府顾延年陪坐在下首,一身靛蓝杭绸直裰,端着官窑薄胎盏,正与晋王说着漕运新开的榷场。
他声音不高,带着江南官场特有的圆融:“……听汴梁的同僚说,王爷您这个事基本已经过去了,国舅爷也快放出来了。下官先恭喜晋王爷,说不准什么时候,您的爵位、郡主的爵位就恢复了。”
晋王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蒲扇尖儿点了点远处:“文轩那孩子,倒与你年轻时一般,坐得住。”
水榭另一头,顾文轩正与赵清璃对坐。
石桌上铺着楸木棋盘,黑白云子错落。
顾文轩执白,指尖拈着一枚暖玉棋子,迟迟未落。
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眉眼温润,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扫过棋盘对面。
赵清璃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处褶皱,对落在身上的视线恍若未觉。
棋盘上黑子已呈合围之势,白子困守一角。
“郡主棋风凌厉,”
顾文轩终于落子,声音温雅,“倒让文轩想起京中流传的一句诗——‘玉局参差星斗寒’。”
赵清璃眼皮都没抬,指尖黑子“啪”地落下,封死最后一条生路。
“顾公子谬赞。”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不过是闲敲棋子罢了。”
顾文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端起手边青瓷茶盏,借着啜饮的间隙,目光再次掠过她清冷的侧脸。美则美矣,却半分热气也无。
凉棚那头,顾夫人摇着团扇,凑近晋王妃胡氏,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亲热:“王妃您瞧,两个孩子多般配!文轩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性子最是温和。前些日子巡抚大人还夸他,说秋闱必是解元的料!”
胡氏捏着银签子,慢条斯理地戳了块蜜瓜,眼皮都没抬:“是吗?两个都是好孩子,又登对,我看着也欢喜。”
“哎哟,王妃这话说的!”顾夫人堆起满脸笑,“郡主金枝玉叶,文轩能得青眼,那是他的福分!我们家老爷常说,若能娶得郡主这般品貌才情的媳妇儿,顾家祖坟都得冒青烟!”
胡氏嘴角扯了扯,没接话。
目光扫过水榭那边,见赵清璃已起身告退,独自沿着柳荫小径往水边去了,顾文轩还僵在石凳上,对着残局发愣。
她鼻子里轻哼一声,将银签子丢回果盘。
赵清璃独自离席,沿着柳荫小径往水边去了。
顾文轩迟疑片刻,竟也起身跟了上去!
赵清璃立在岸边青石上,望着远处几只掠过水面的白鹭,背影挺直,像株孤绝的雪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这柳林别苑的景致,倒比城中园林更得野趣。”
顾文轩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在她身侧三步外站定。
赵清璃没回头,只淡淡道:“顾公子不去陪他们说话?”
“父亲与王爷叙旧,文轩不便打扰。”
顾文轩往前挪了半步,目光落在她素白的侧脸上。
“方才那局棋,郡主杀伐决断,文轩输得心服口服。只是……郡主似乎心绪不佳?可是文轩何处冒犯了?”
“跟你没关系。”赵清璃依旧看着水面。
顾文轩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不减,话锋一转:“郡主,我在汴梁书院念书时,就听说过你!你知道,汴京的圈子里,男子们称呼您什么吗?”
赵清璃终于侧过脸,清泠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个我倒好奇。”
”称您雪璃娘子。就是您的品性高洁,如冰似雪。“
赵清璃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冷:“原来还有这么个称号,我竟自己都不知道。”
顾文轩被她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郡主,”
他往前又凑近半步,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带着冷意的梅香,“文轩仰慕您的才气,秋闱在即,有些文题想跟您来请教”
“顾公子。”赵清璃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顾知府还在等您。”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裙裾拂过青草,没留下丝毫痕迹。
顾文轩僵在原地,看着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柳荫深处。
白云观的功课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苏怀玉先生给堂下的**位生员出了一道策论题。
题目是:”朋党比周,自古为患。人主欲辨忠邪、杜壅蔽,其术何由?“
生员们在各位席位上,咬笔头、托腮帮、翻小抄。
林云舟目光掠过窗棂,定格在墙角一丛歪脖子野兰上——叶片枯黄却挺立如剑,根系盘虬于乱石之间。
这兰花长得挺别致啊。如电光石火般劈开他混沌的思绪。
他提笔蘸墨,在素笺上疾书:
“兰生幽谷,不因无人而不芳;士立朝堂,岂因势孤而易节?”
展开论述后,以“歪脖子兰”自喻,讽喻处世俗而自清的士人,强调“君子群而不党”的本质在于持守独立气节。
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写就。
苏先生转身去取茶盏,林云舟偷偷溜出了学堂。
那一丛野兰长得歪歪扭扭,蔫头耷脑,叶子都黄了半边。
林云舟眼睛一亮,扑过去,小心翼翼连根带土挖出来。又扯下自己的发带,将那点可怜的根须和泥土裹紧。
他抱着这盆丑兰,像抱着稀世珍宝,深一脚浅一脚跑下山。
柳家小院的郡主闺间内,熏着淡淡的沉水香。
赵清璃临窗坐着,面前摊着一本《水经注疏》,书页许久未曾翻动。
青黛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小脸上带着忧色:“小姐,您午膳就没用几口,喝点汤吧?”
”别提了,跟那顾公子聊不到一块儿,憋闷的很。“
赵清璃没应声,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几竿翠竹上。
竹影摇曳,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投下晃动的光斑。
“小姐,”青黛放下汤碗,声音压得更低,“舅夫人那边……又让人递话来了。说顾夫人明日想邀您过府,去品茶雅集,请您务必……”
“知道了。”赵清璃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
”那去吗?“
”看心情吧。“
青黛噤声,看着自家小姐冰封般的侧脸,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扑通”声,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林云舟喊了一声”郡主!“
青黛吓了一跳,跑到窗边探头一看,只见墙根下放着一个粗陶盆,里面栽着一株歪脖子野兰,蔫头耷脑,丑得可怜。
送的人早跑没影了。
“这是什么啊……”青黛嘟囔着,小脸皱成一团。
赵清璃的目光也落在那盆丑兰上。
青黛撇撇嘴:“小姐,这破玩意儿,奴婢这就拿去扔了!定是林家那个废物少爷,尽送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说着就要出去。
“等等。”赵清璃开口。
青黛脚步顿住,不解地回头。
赵清璃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掠过那盆在夕阳下更显丑陋的野兰,落在粗陶盆边沿——那里用炭条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
“云舟兰”。
字迹潦草,力透盆壁。
青黛也瞧见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云舟兰?就这歪脖子丑样?跟他的名字倒挺配!”
赵清璃没说话。
她沉默片刻,对青黛道:“拿进来。”
“放窗台上。”
青黛拗不过,只得小跑出去,皱着鼻子,像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两根手指捏着盆沿,把那盆丑兰端了进来,重重搁在窗台角落。
歪脖子兰颤了颤,几片黄叶簌簌落下。
青黛嫌弃地拍拍手:“小姐,您瞧它这丑样!跟咱们屋里这些素心兰、春剑摆一块儿,简直是……是……”
她走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歪斜的、虬结的根茎。
一盆丑丑的花,竟然把她逗笑了。
那个登徒子,一天到晚竟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窗外的老槐树上,林云舟扒着枝桠,屏住呼吸,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
像只偷到糖的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