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差点没到赵清璃手里。
晋王府的门房刚把一封落款“苏怀玉”的信递进内院,就被王妃胡氏身边的嬷嬷截住了。
嬷嬷瞧着这陌生的名号,一时想不起郡主有过这么一号朋友。
正犹豫着是否要呈给王妃过目。
“嬷嬷,这信是给郡主的吗?”青黛眼尖,恰好路过,连忙上前。
嬷嬷狐疑:“苏怀玉?这名字听着倒像个公子哥儿,可咱家郡主何时认得这么一位?”
青黛提醒道:“嬷嬷忘了?是临安白云观那位隐居的苏老先生啊!学问顶顶好的那位大儒!郡主在临安时,常向他请教学问,结成了莫逆之交呢。老先生定是关心郡主近况,才写信来的。”
嬷嬷经这一提,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位当地大儒,与郡主有些往来,这才把信交给青黛。
“既是故交,那便快给郡主送去吧。王妃这几日忙着郡主大婚的事,这等小事就不必扰她了。”
青黛捏着信,手心微微出汗,快步朝揽月阁走去。
信,终于顺利到了赵清璃手中。
苏先生?
她有些疑惑,此前他们虽然通过信,但还不至于书信追到汴梁的地步啊。
素白的桑皮纸信封,带着汴京春日特有的干燥气息。
拆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纸。
熟悉的清峻小楷力透纸背。
再看新的内容:太学?同学?斋长?
这不是林云舟写的信么?
赵清璃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原来如此。
再联想到,此前在临安跟“苏先生”的通信,每一封回信是不是也是他捉笔的?
她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汴京的春意正浓,满城飞花,粉白嫣红缀满枝头,连空气都带着甜丝丝的花香。
她展开信纸,一行行读下去。
信里,“苏先生”描绘着太学的生活。治事斋的课业繁重,水利、算学、兵法,每日晨起习射,傍晚研读律例。
同窗们或勤勉或惫懒,趣事不少。他当选了斋长,琐事缠身,却也乐在其中。
字里行间,是他对新环境的适应,还有……对汴京春色的赞叹,说这满城花开,像极了临安某个春日,只是少了点什么。
他写太学膳堂的饭菜,写同窗间的笑闹,写博士的严厉与偶尔的诙谐。他写汴河边的垂柳,写太学藏书阁的浩瀚,写夜深人静时挑灯夜读的孤寂与充实。
没有一句思念,却处处是思念的影子。
赵清璃读着,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着月白襕衫的身影,在太学的青砖灰瓦间穿梭,在演武场上拉弓,在灯下蹙眉演算。
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他偶尔流露的痞气与此刻信中的沉稳交织在一起,鲜活地跃然纸上。
太美好。
这信里的世界,这信里描绘的他,都太美好。
可这美好,像春日枝头最绚烂的花,开得越盛,越提醒着她——花期将尽。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信纸边缘,那纸的触感变得有些刺人。
她抬眼望向窗外,繁花似锦,阳光明媚,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婚期,就在十日后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孙家该走的礼数,一样不落,早已完成。
她与孙九思的名字,早已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捆缚在一起,只待那场盛大的仪式,彻底打上死结。
这满城春花,这信笺里的暖意,都成了灼人的讽刺。
“郡主,”
青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长公主府派人来传话,请您准备一下,稍后随长公主一同进宫,给郑皇后和韦贤妃娘娘请安问好。”
赵清璃深吸一口气,将信仔细折好,收入袖中。
脸上的神情瞬间恢复成惯常的清冷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柔软与挣扎从未存在。
“知道了。”
马车驶入宫门,车轮碾过平整的御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内,长公主赵淑仪端坐主位,仪态雍容。赵清璃与**郡主赵明玉分坐两侧。
赵明玉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一身鹅黄宫装,衬得小脸明媚动人。
她时不时瞥一眼对面素净雅致的赵清璃,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得意。
赵清璃只当未见,自己的心事重重。
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行礼问安后,赵清璃才发现,殿内除了她们几位女眷,竟还有一位男子——九皇子康王赵构。
他坐在下首,正与郑皇后说着话,见她们进来,目光扫过,在赵清璃脸上略一停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赵清璃也回以极淡的一礼。
郑皇后今日兴致颇高,跟女眷们研习茶艺。
宫人很快布置好茶席,备齐了各色名茶与精美茶具。
韦贤妃温婉,长公主娴雅,**郡主则带着少女的活泼,纷纷动手尝试。
轮到赵清璃时,她净手焚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江南点茶特有的韵律。
碾茶、罗茶、注水、击拂……她并未完全遵循汴京流行的繁琐程式,而是根据茶性做了细微调整,手法精准,姿态从容。
不多时,茶盏中雪沫乳花细腻洁白,久久不散,茶香清雅悠长。
郑皇后接过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眼中露出赞许:“清璃这手点茶功夫,深得江南精髓,又不失雅致,很好。韦妹妹,你也尝尝。”
韦贤妃也笑着点头:“确实难得。这茶汤清亮,香气内敛,回味甘甜。”
赵清璃垂首:“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谬赞了。”
茶艺研习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众人告退时,长公主却示意赵清璃稍留一步。
待其他人离去,殿内只剩下郑皇后、长公主和赵清璃三人时,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滞。
郑皇后脸上的笑意淡去,目光落在赵清璃身上,带着审视与不悦:“清璃,本宫听长公主说,你近些日子,竟动了请旨退婚的心思?”
赵清璃心头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她屈膝跪下:“回禀皇后娘娘,清璃……”
“糊涂!”
郑皇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可知这门亲事,是官家亲自为你择定的?晋王之事,官家心中自有计较。指婚孙家,正是念及孙、赵两家世代交好,九思那孩子人品贵重,才学出众,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碧人!官家此举,是体恤,是恩典!你岂能辜负?”
“除非是一个天大的非退不行的理由,否则免谈。”郑皇后补一句,接下来轮到她来说。
“回禀皇后娘娘,”赵清璃的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臣女……不敢辜负圣恩,亦深知孙公子人品贵重,才学斐然,实乃良配。”
她微微抬首,目光坦荡地迎上皇后审视的眼神。
“只是……臣女心中,早已装不下旁人。”
殿内死寂。
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郑皇后凤眸微眯:“哦?装不下旁人?本宫倒要听听,是何等人物,竟能让你罔顾圣意,罔顾家族安危?”
赵清璃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名字从心口深处挖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叫林云舟。”
“林云舟?”郑皇后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何方人士?何等家世?”
“临安府,一介商贾庶子。”
赵清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
郑皇后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愠怒和难以置信。
“臣女知道!”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不是汴梁城那些簪缨世家里,用规矩和礼教浇灌出的芝兰玉树。”
“他读书未必最好,做些普通生意也,甚至……还带着点市井的痞气。”
“可就是他!”
“在我父王身陷囹圄,赵家大厦将倾,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是他散尽家财,护着我奔走汴梁,只为求一个求存的转机!”
“在我染疫垂危,被弃于别院,自生自灭的时候,是他寻遍临安名医,用尽药材,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是他告诉我,哪怕跌落尘埃,也要活得有风骨!是他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活法,不是为了家族体面,不是为了权势富贵,而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的光!”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皇后娘娘,您问他是何等人物?”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是那个,把臣女从谷底里拉出来的人,让臣女第一次知道,何为‘活着’滋味的人!”
“他是那个,明知有云泥之别,却敢捧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撞进臣女死水般生命里的人!”
“他是臣女心之所向,情之所钟!除他之外,世间万般好,于臣女……皆是虚妄!”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郑皇后定定地看着她,被她一番闻所未闻的说词,堵的不知所措。
长公主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许久。
郑皇后缓缓靠回凤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佛珠。
“赵清璃,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出去半分,会是什么后果?”
“臣女知道。”赵清璃垂下眼睫,声音低了下去,却依旧坚定,“轻则,臣女声名尽毁,沦为笑柄。重则……牵连父王,祸及赵家。”
“那你还要说?”
“臣女不敢欺心,更不敢欺瞒圣上和皇后娘娘。”她重新抬起头,眼底一片澄澈的决绝。
“若因臣女一人之过,累及家族,臣女……愿以死谢罪!”
她站起身,凤袍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此事,本宫暂且压下。你退下吧。今日之言,本宫只当从未听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清璃苍白却倔强的脸。
“至于退婚……想都别想!圣意已决,岂容儿戏!旷古至今,从未有过。你且回去,好生思过!想想你赵家满门,想想你父王!莫要再行差踏错!安心待嫁,十日后,风风光光做你的孙家新妇!”
长公主在一旁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规劝。
“清璃,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句句都是为你好。皇后放心,清璃是懂事的孩子,她懂分寸。”
皇后的态度如此坚决,长公主的劝诫也堵死了所有退路。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只会引来更严厉的斥责。
她声音艰涩却清晰:“清璃……遵旨。谢皇后娘娘教诲,谢长公主关怀。”
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许久,才缓缓起身,退出了大殿。
走出坤宁宫,春日暖阳照在身上,赵清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长公主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孩子,认命吧。这汴京城里,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姻缘。至于心里的那个人,埋在心里吧。”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
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