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终焉 单青阳（四）

“你好好考虑吧，小单。”王哥像看晚辈一样地看向我，“咱俩邻居这么些年，我也知道你是个啥样的人。”

“哦……？”我看向他。

“平常三天见不到你说一句话，可很多时候又聪明的很。”

“是吗？”

“我也算卖了一阵子石头了。”他笑道，“这里面的门道一大堆，你想学的话我就教教你。”

说完之后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脚边的几块石头，上面全都用粉笔写着「已预订」。

“这几块压根就是普通的石头，里头一点绿都没有。”王哥重新摆放了一下石头，又说，“但那有什么关系？人就是这样，几块写着「已预订」的普通大石头，就会让他们觉得你这里人气火爆。”

“王哥……”我摇摇头，“你可能不懂我的想法……”

“是你不懂世人的想法。”王哥打断了我，“小单，我知道你这小伙子人不坏，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我在……”

“要么你就干脆别干这一行，卖点煎饼果子和炸串。”王哥拿出强光手电，不动声色地照着地上的石头，“要么你就大胆点，赚上一笔之后收手。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准备在这一行慢慢渗透，没人感谢你也没人抓你，你自己也赚不到什么钱，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始终低着头，知道王哥说的句句在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我和他没什么区别，始终都在骗人。

在得到一样名声的前提之下，我挣扎在温饱线上，而王哥已经在看房了。

这世上的脏活累活我明明都干过，可此时我却觉得有些活更脏。

这年头有谁不想过好日子？

当这么大的利润横在眼前的时候，我又一次经历了此生最大的考验。

这一次考验比我在医院当号贩子的时候还要严峻。

如果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让别人家破人亡，那理论上我也可以理解那些放高利贷的人——

理解把我搞到这种下场的那些人。

所以这不荒谬吗？

小学时候第一次坐在书法班的教室里，老师讲的不是运笔、不是填墨、不是握法。

而是精气神、是文人风骨，她说这是写出好书法的根本。

如果我可以接受这种底线，有朝一日杀人的活我也能接了。

“还是……算了吧。”我回道，“王哥你一片好意，但我实在没法接受……”

“小单……你想要的是什么呢？”王哥又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可能是想在自己心里舒服的情况下，尽量赚点钱。”

“哎，随你吧。”王哥轻笑一声，随后看了看自己的摊子，挑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在手上掂量了一下递给了我。

“做什么？”

“拿着。”王哥说道，“开石头自己发财指定是不行了，这些石头都用机器扫过，带点绿，但卖不出去。”

“这你都知道……？”

“要不然你以为我们卖的是啥？”王哥指了指我手上的石头，“这块你自己拿去卖就行，卖了都是你的。”

“这……这好像太贵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王哥送我的是石头，我拿到的也是石头。

可我总感觉我收到一块翡翠。

“进价五十。”王哥笑道，“你送我把扇子就扯平了。”

“什么？”

一句「进价五十」彻底颠覆了我的看法，他摊位上的石头动辄要价几百上千元，听说仓库里还摆着上万元的原料，可进价只有五十元……？

“所以你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吧。”王哥抬起头，用那双带着墨镜的眼睛看向太阳，“你瞧见了没？这年头连太阳都是黑的，你还准备在假货摊上放点光芒吗？”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王哥，你戴着墨镜，太阳确实白不了。”

“只是我这样觉得吗？”他看向我，“小单，你叫什么名字？”

“单青阳。”

“朝如青丝暮成雪，「青」是什么意思？”他又问道。

“「青」是……”

我语塞了。

“所以早点为自己做打算吧。”王哥叹气说，“咱俩在这儿好多年了，你跟我一个小老弟也没什么区别，老哥我用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到时候你想入行也没人带喽。”

我垂着头，盯着手中的石头一言不发。

仅仅犹豫几分钟的功夫，王哥的摊位又来了活，一个大老板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手下来到了摊位前。

王哥这里经常会接触到这种大老板，他们一玩赌石就上瘾，经常能一天砸下一两万。

摆地摊本身就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当一个摊位开始聚集四五个人，就会有更多的人好奇，从而聚集十个人、几十个人，直到水泄不通。

而当自己旁边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时，那自己今天的营业就结束了。

围观群众在低头查看你的摊位时，只是在确定围观其他摊位时不会踩到你摊位上的东西，绝不会选购你的商品。

这是摆摊十多年来我不断摸索出的规律。

我识趣地低头收拾起自己的扇子和字画，已经下午两三点了，今天卖了两把扇子，够吃喝了，早点收摊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想跟王哥打个招呼，可王哥似乎已经进入了表演阶段。

他眉飞色舞地跟大老板介绍着手中的那块石头，随后拿着强光手电往里探去，嘴中念叨着「不得了」、「不得了」。

见大老板没有什么反应，他又从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水盆当中捧起一小兜水洒在了石头的开口处，那个小「窗口」的绿色在此时显得水光晶莹。

“瞧瞧？”王哥把石头往前一推，递给了大老板。

此时围观群众也不断念叨着「这个好像还行」。

很多人都说赌石摊位上站满了托儿，实际情况是当出现可以上钩的大老板时，围观的所有人都会变成托儿。

他们鼓动着、怂恿着大老板花大价钱买下这块看不清的石头，毕竟倒霉的不是他们，倾家荡产的也不是他们，至于结果如何……根本没人在意。

看一个乐子永远比看一块石头有趣。

“王哥，我先撤了。”我轻声说道，可声音并未传到王哥耳边。

我卷起自己的货物，消失在了街道深处。

而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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