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头,毒得很,像个迟迟不肯挪窝的倔老头,把最后那点热乎气儿可劲儿地泼洒在靠山屯的土地上。地里的玉米秆子从油绿转成了黄绿,顶上的缨子也干枯打卷,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催着人赶紧把它们请回家。豆角架耷拉着脑袋,只有肥厚的叶子底下还藏着最后一茬油豆角。这就是所谓的“秋老虎”,闷热里裹挟着成熟的焦香,催得人心里头又是欢喜,又是忙乱。
屯子里的壮劳力们,天不亮就下了地,给庄稼浇水施肥企图让它们长的再壮实一些。半大的小子、姑娘们也都被爹娘拎着耳朵叫起来,挎着筐子去地里掰黄瓜、摘豆角,连平日里满屯子疯跑的铁蛋、狗剩那一伙孩子王,也都蔫头耷脑地跟在大人们身后,小手里攥着几根玉米须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这一忙起来,知青点那原本热热闹闹的晚饭后识字课,可就冷清了不少。
王琳拿着自己用旧报纸工工整整抄写的生字板,站在知青点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看着底下空了大半的“教室”,其实就是几排搬来的木头墩子和砖头块,忍不住叹了口气。往常这时候,孩子们早就叽叽喳喳地坐满了,铁蛋会抢最前头的墩子,文雯会安静地磨墨,连飞飞都会瞪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努力跟着念“人、口、手”。
可现在,底下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年纪更小、还干不动重活的小豆丁,以及……永远捧场的程飞。
飞飞如今说话利索多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蹦单字、对着人流哈喇子的小可怜。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这是程秋霞特意给她做的,怕木头墩子凉着她那不怕冻的屁股。她仰着脸看王琳,声音清脆地跟着念:“秋——天——来——了——”
念得字正腔圆,比旁边那个吸溜着鼻涕的小不点强多了。
王琳心里一暖,走过去摸摸飞飞的脑袋:“飞飞念得真好。”
飞飞眯了眯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但嘴里还在执着地纠正:“王琳姐姐,是‘来了’,不是‘来了哦’。”
王琳失笑:“对,是‘来了’,姐姐没说好。”
旁边另一个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问:“王琳姐姐,俺哥说,识字不能当饭吃,掰苞米才能换工分。为啥还要来识字呀?”
这话问得王琳一愣,心里头有点发涩。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识字,能让你知道更多事。”
众人回头,见莲娜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她穿着程秋霞给她改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墨绿色的眼睛在夏末的阳光下,像两潭沉静的湖水,先前那股子懵懂痴态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清明。
她走到前面,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本旧杂志和一张她自己用炭笔画的地图。
“你看,”莲娜指着地图上一个点,“这里,是我们靠山屯。”她的手指慢慢移动,划过弯曲的线条,“这条线,是松花江。江那边,有哈尔滨,再往南,有北京,有**。”她又拿起一本《科学画报》指着上面的拖拉机图片,“认识了字,就能看懂这书,知道怎么用机器种地,也许以后,就不用这么累掰苞米了。”
她说话慢,但条理清晰,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听着。连那个吸溜鼻涕的小不点都忘了吸溜。
飞飞用力点头,补充道:“还能看懂信!盼盼和悦悦就从南边寄信来了,妈念给我听,说那边有高楼,晚上灯可亮了!”她说到“灯可亮了”的时候,眼睛里仿佛也闪着光。这是她从程秋霞念的信里听来的,虽然她对“高楼”和“灯”的理解还局限于屯子里最高的粮仓和煤油灯,但并不妨碍她心生向往。
莲娜对着飞飞微微一笑,继续温和地说:“虽然秋收是很忙,但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冬天,外面下大雪,咱们坐在热炕头上,认字,听故事,不是比干瞪眼强吗?”
几个小豆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王琳感激地看了莲娜一眼,接口道:“莲娜说得对,知识就是力量。咱们现在忙,那咱们就改改规矩,以后识字课,不定在晚上了,谁有空谁就来,上午干活累了,下午歇晌时候来认两个字也行。我和孙晓玲、李文娟她们轮着教,莲娜有空也来,咱们就在这大树底下,凉快。”
这时,程秋霞挎着个篮子从地里回来,篮子里是刚摘下来的紫皮大茄子和小辣椒,听到这边的动静,大嗓门就亮开了:“对对对,王琳这话在理,活计要紧,识字也不能撂下。咱庄稼人,不能光知道撅腚干活,也得把脑袋瓜撑起来。”
她走到孩子们跟前,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叉着腰:“我告诉你们这些小崽子,别学那眼皮子浅的,你多认一个字,将来就多一条路,你看人家孙学军……”她话到嘴边,赶紧刹住车,硬生生拐了个弯,“……人家孙学军写文章发表在杂志上,有稿费拿的晓得不?反正多认字准没错!赶明儿个咱们屯子要是真办起扫盲班,你们一个个都得给我当积极分子,去教你们爹妈爷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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