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籍之下 第28章 友情

“玥丫头……又没出来……”阿土嘟囔着，小脸皱成一团。

自从秦玥去了那个又冷又臭的药房“上工”，阿土的日子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变得漫长而无趣。

那些爬树掏鸟窝、泥地挖蚯蚓、大厨房后门“探险”的快乐时光，都成了褪色的记忆。

最让他难受的，是没人再教他认那些弯弯曲曲、像虫子爬一样的字了。

地上他用树枝划拉的“秦玥”两个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烦躁地跺了跺脚，一股莫名的勇气冲上脑门：“哼！你不出来，我就去找你！”

循着记忆中那股越来越浓的苦涩药味，阿土像只小老鼠似的，溜到了府邸最偏僻角落的药房外。

他扒着虚掩的门缝往里瞧。

昏暗的光线下，秦玥小小的身影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大药壶，踉踉跄跄地走向屋角的水缸。

她的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单薄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水缸冰冷，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缸沿，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往旁边的大木盆里舀水。

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腿和前襟，在深秋的寒意里，那湿冷可想而知。

角落里，还有好几个同样脏兮兮、沾满深褐色药垢的药壶在“排队”等着她。

阿土看着这一幕，刚才那股“兴师问罪”的劲头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心疼和一点点害怕。

这活也太重太苦了，难怪玥丫头每天回来都累得像散了架。

他吸了吸鼻子，那股浓烈、混杂着苦、涩、辛、酸，甚至还有点腥臭的药味直冲脑门，熏得他差点一个趔趄。

这味道，简直比寨子里阿婆熬的最难喝的草药汤还要冲十倍，他下意识地就想捂住鼻子转身逃跑。

可是，看到秦玥那孤单又倔强的小小背影，想到自己这些天像个游魂似的无所事事，阿土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刺耳的开门声，打破了药房里的单调水声和沉闷寂静。

秦玥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刚抱起的药壶差点脱手。

她惊愕地回头，看到门口逆光站着、小脸皱成一团、正努力适应着刺鼻气味的阿土。

“阿土哥？”秦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你怎么来啦？”

阿土强忍着胃里翻腾的不适感，挺了挺小胸脯，故作轻松地大步走进来，瓮声瓮气地说：

“在家……在家待着闷死了，我来看看你，顺便……顺便看看这药房到底有啥好玩的。”

他的眼睛却不敢四处乱看。

里间，正在分拣药材的林郎中闻声抬起头。他的眼睛透过隔断的缝隙，冷冷地扫了过来。

看到是那个整天在后巷疯跑、吵吵嚷嚷的小子闯了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还有一丝对孩童吵闹天生的厌烦。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呵斥什么，但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便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簸箕里的草药，仿佛门口那个多出来的小身影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林郎中的沉默，无形中给了阿土一点勇气。他走到秦玥身边，看着她被冷水泡得发红、还有些破皮的小手，心里更难受了。

他撸起袖子，露出同样不算强壮的小胳膊：“这么多壶啊？我帮你！”

“啊？不……不用！”秦玥连忙摇头，“林郎中他……他不喜欢别人打扰的。”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里间的方向。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捣乱的。”阿土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随即又赶紧压低。

“我是来帮忙的，你看你一个人洗到什么时候去。”

他不由分说，学着秦玥的样子，抱起一个稍小点的药壶，也往木盆里放。

冰冷的井水溅到他手上，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但硬是没叫出声。

秦玥看着阿土笨拙却认真的样子，看着他因为药味太冲而皱得像个包子似的小脸，心里那点委屈和孤单，忽然就被一种暖洋洋的东西填满了。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那……那我们一起洗。”

秦玥的声音轻快起来，带着久违的雀跃。她拿起丝瓜瓤和刷子，开始给阿土示范怎么刷洗那些顽固的药垢：

“你看，这里面的黑痂最硬，得用点力气……壶嘴这里要用小棍裹布擦……”

两个孩子，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得认真。

虽然阿土还是被那药味熏得时不时皱鼻子、打喷嚏，但有了小伙伴在身边，这枯燥又辛苦的活计，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哇，玥丫头，这个黑乎乎粘在壶底的是啥？闻着好怪。”

“这个啊，好像是上次林郎中熬阿胶留下的，可难洗了。要用热水泡软才行……”

“哈哈，你看这个壶，长得像个歪脖子葫芦。”

“小声点！阿土哥！”

起初，秦玥还紧张兮兮地提醒阿土要安静，生怕惹恼了林郎中。

但阿土天生就是个热闹性子，看到稀奇古怪的药渣要问，洗掉一大块污渍要得意地小声欢呼，不小心被水溅到脸上也要夸张地做鬼脸。

渐渐地，秦玥也被他感染了，紧绷的小脸舒展开来，偶尔也会被阿土的怪模怪样逗笑，或者小声地跟他分享点药房里的“秘密”。

“你看那个柜子顶上，有个干了的穿山甲壳，林郎中说是好东西呢！”

“真的？哇！那旁边那个像树枝又像鹿角的是什么？”

“那个好像是……鹿茸？我也不太确定，林郎中没说……”

两个孩子一边努力刷洗，一边头碰头地小声嘀咕，时不时发出压抑不住的、像小老鼠偷油吃般的“吃吃”笑声。

这细微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弥漫着陈腐药味、常年只有捣药声和咳嗽声的冰冷空间里，漾开了一圈圈微澜。

里间，林郎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刻意压低的、属于孩童的叽叽喳喳和偶尔泄露的清脆笑声，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眉头紧锁，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仿佛对这“噪音”不胜其扰。他搁下手中的药杵，似乎想出去呵斥一声，让他们闭嘴干活。

但最终，他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睛，透过隔断的缝隙，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外面那两个凑在一起的小脑袋。

秦玥正努力刷着一个高药壶的内壁，小脸因为用力而涨红。

阿土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树枝，帮她把壶嘴深处一点顽固的药渣抠出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

“别急别急，我帮你弄这个犄角旮旯……” 两个孩子配合得意外地默契。

林郎中的目光在那两个认真忙碌的小身影上停留了片刻，那严厉的唇线似乎有瞬间极细微的软化，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目光，重新拿起药杵，继续捣他的药粉。

有了阿土的帮忙，效率果然大大提高。那些堆积如山的药壶，在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合作”中，一个个变得光洁如新，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晾干的位置。

当最后一个药壶被擦干放好时，窗外的日头才刚刚西斜，离平时秦玥收工的时间还早不少。

看着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药壶阵列，秦玥和阿土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互相击了个掌（动作很轻）。

秦玥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里间林郎中模糊的身影，小脸上又浮现出犹豫和踌躇。

提前走？林郎中会不会更不高兴？觉得他们偷懒？可是活真的干完了呀……

不走？难道要在这里傻站着等到天黑？

她的小手绞着衣角，脚尖在地上不安地蹭着，眼神在林郎中的背影和自己完成的活计之间来回逡巡，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纠结模样。

这一切，都没逃过林郎中的眼角余光。他依旧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地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手中的药杵，动作一丝不苟。

但那看似专注的动作里，却分出了一缕心神在留意着门口那小小的动静。

沉默在药房里弥漫，只有炉子上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微响。

终于，林郎中似乎擦拭够了。

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踱步出来。他没有看秦玥和阿土，而是径直走向那堆码放整齐的药壶。

两个孩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阿土下意识地往秦玥身后缩了缩。

林郎中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拿起一个药壶，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地检查内壁。光洁，没有一丝残留的药垢。

他又拿起一个，检查壶嘴，同样干干净净。他挨个看过去，动作不疾不徐，目光锐利如刀。

秦玥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阿土更是大气不敢出，小脸绷得紧紧的。

当最后一个药壶被林郎中放下时，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整个药房的地面也被秦玥和阿土打扫得干干净净，药渣归置整齐。

他又瞥了一眼水缸旁边被收拾利索的木盆和工具。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秦玥和阿土以为又要挨训或者被罚多干点别的活时。

林郎中那干涩、没什么温度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像天籁般落在两个孩子耳中：

“活干完了？那就回吧。”

简单的八个字！

秦玥和阿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惊喜的光芒瞬间点亮了他们的脸庞。

“谢……谢谢林郎中！”秦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拉着阿土躬身行礼。

“谢谢林郎中！”阿土也跟着鹦鹉学舌般大声道，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林郎中仿佛没听到他们的道谢，也没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只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回了里间，留给两个孩子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但这已经足够了！

“哇！可以回家喽！”阿土再也按捺不住，欢呼一声，拉起秦玥的手就往外冲。

“阿土哥！慢点！”秦玥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但脸上也绽放出这些天来最明媚、最轻松的笑容。

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终于挣脱牢笼、重获自由的小鸟，手拉着手，飞快地冲出了那间充满苦涩药味的屋子。

深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味道。夕阳的余晖将两个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地上跳跃着。

他们清脆的、毫无顾忌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洒落在寂静的后巷，惊起了屋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

“玥丫头！明天我还来帮你！”

“嗯！阿土哥最好了！”

“哈哈，跑快点！看谁先到家门口那棵槐树！”

“你耍赖！等等我……”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笑声在暮色渐合的府邸上空回荡。

那份纯粹的快乐和深厚的友情，仿佛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短暂地照亮了他们各自生活中那不易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