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晚,并非总如外界想象那般万籁俱息。虽已过了二更天,这座帝国的心脏仍在某些角落不安地搏动。乾清宫西暖阁,便是这不安的核心。
阁内,数十盏宫灯与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破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甸甸的压抑。烛火跳跃不定,光影在精美的蟠龙柱和雕花窗棂间晃动,将端坐在紫檀木御案后的弘光皇帝朱由崧那张略显浮肿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并未穿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仅是一身绛紫色的常服,柔软的绸缎却似乎无法缓解他身体的紧绷。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焦躁,持续敲打着光滑冰凉的御案边缘,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暖阁里,如同不祥的倒计时,敲在下方躬身侍立的两位大臣心上。
马士英和阮大铖,一为内阁首辅,一为兵部尚书,皆是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刻,他们却微躬着身,交换了一个隐晦而充满忧虑的眼神。暖阁内熏香袅袅,是上好的龙涎香,但这香气似乎也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仿佛暴雨将至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需比平日多用几分力气。
最终,还是马士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他惯有的、面对君王时的小心翼翼:“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如今李逆等人已入彀中,居于我们掌控之下,京城内外皆是我大明王师,此确为千载难逢之机,可一劳永逸,消除腹心之患。然……然近日民间舆论汹汹,皆言李自成此番是诚心归顺,解甲止戈,更有史可法、刘宗周等一干清流,以及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戚睿涵所拉拢的文人士子,日日鼓噪,恨不得将李闯塑造成弃暗投明、顾全大局的圣贤人物。此刻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北京,若李自成在此时此地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只怕天下人会非议陛下,有损圣德……”
“只怕失了民心?”朱由崧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有些混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但薄雾之下,却偶尔闪过一丝属于帝王的、冰冷的锐利,他打断了马士英的话,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不耐,“马阁老,朕岂不知民心向背?史可法他们的奏章,堆起来都快有半人高了,字字句句,无外乎‘大局’、‘仁义’。现在天下皆知他李自成来了北京,俯首称臣。若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这京城之中莫名其妙地死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朕?后世史笔,又会如何记载朕?是赞朕雄才大略,还是骂朕刻薄寡恩,容不得降臣?史笔如铁啊,马阁老。”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更快了些。
阮大铖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瘦削,面容精干,此刻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与马士英的谨慎形成了鲜明对比。
“陛下,”他的声音尖细而富有穿透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民心固然重要,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请想,那李自成是何等人物?枭雄之姿,纵横天下十余载,其部众虽经整合,然在西北、西南根基犹存,影响力绝非寻常降将可比。那张献忠,虽桀骜不驯,却也隐隐以李自成马首是瞻。今日他势穷来投,看似恭顺,言辞恳切,不过是缓兵之计,暂避我大明兵锋罢了。他日若让其得到喘息之机,站稳脚跟,必成我朝心腹大患,其祸更烈于从前。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他语气激昂,见朱由崧眉头微动,似有所感,便进一步压低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阴冷的狠辣:“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一不做二不休。或可派遣高手于其居住的行辕内进行暗杀,再谎称是突发恶疾暴毙;或者……在其日常酒菜之中做些手脚。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活口和把柄,死无对证,时间久了,尘埃落定,谁还会为一个死去的流寇头子纠缠不清?天下人善忘,到时只需引导舆论,是非曲直,皆由陛下定夺。”
朱由崧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厌恶,他摆了摆手,仿佛要驱散某种不洁的气息:“下毒?此乃宵小阴损之举,见不得光。朕受命于天,承继大明正统,历经血火,方驱除鞑虏,光复神州,岂能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已表归顺之人?纵然要除他,也需有个能摆在台面上的、光明正大的名目,至少……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他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在御案前略显蹒跚地踱了两步,华丽的波斯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巨兽。他停下脚步,眼中寒光一闪,似乎下定了决心,“暗杀风险太大,容易留下痕迹。不如……就在他们离开北京,返回西安的途中,选择险要之处,设伏截杀。届时,人已死了,再给他扣上一个图谋不轨、意图潜逃、甚至是袭击官军的罪名。死无对证,是非曲直,还不是由朕来说?由朝廷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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