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孤女 第100章 朱墙日落 第四节：合葬

永熙二十七年的冬至后第七日，送葬的队伍从紫禁城延伸至十里之外，朱红宫墙在雪光里泛着冷寂的光，却被沿途百姓手中的红梅枝染出点点暖意。苏凝的灵柩由八名内侍稳稳抬着，金丝楠木的棺身被素白绸缎裹着，边角露出的木纹里，还留着先帝当年亲手刻下的缠枝莲 —— 那是他登基后为自己备下的寿材，如今却成了与她合葬的归宿。

赵晏一身素白孝服，扶着灵柩的扶手，指尖嵌进冰冷的木头里。雪粒子落在他的发髻上，融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想起三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扶着祖母的灵柩，那时他不懂为何父亲的背影会那样沉，如今掌心传来棺木的重量，才懂所谓 “传承”，是连悲伤都要稳稳接住。

灵柩经过西市时，跪在雪地里的老茶农忽然放声大哭。老人怀里捧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今年新采的明前龙井，茶叶在雪水里舒展，泛着淡淡的绿。“太皇太后！您尝尝！” 老人朝着灵柩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珠，“江南的茶，今年收成好！”

赵晏停下脚步，看着那碗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的茶。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 “替我尝尝”，忽然蹲下身，从碗里捻起一片茶叶，放进嘴里。清苦的滋味漫开，却带着绵长的回甘，像母亲的一生 —— 苦过，却从未让身边的人尝过涩。

灵柩抵达皇陵时，暮色已漫过山头。地宫入口的石门上刻着 “日月同辉” 四个大字，是先帝亲题，笔力遒劲，仿佛要穿透石质，照进岁月深处。工匠们合力推开石门，一股混杂着檀香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封存了十五年的时光味道 —— 先帝葬于此地时，母亲亲手在他棺前放了把晚晴院的梅花种，说 “等我来了，咱们种满地宫”。

地宫内比想象中明亮，穹顶嵌着百颗夜明珠，颗颗莹润，像把整片星空都搬了进来。先帝的棺椁在左，朱漆虽已斑驳，却依旧庄严，棺前的青铜鼎里，残香犹存，是母亲每年派人来添的 “江南春”。苏凝的棺椁被缓缓抬至右侧，与先帝的棺椁隔着丈许，中间是条汉白玉神道，神道两侧刻着十二对瑞兽，每只兽的脚下都踩着朵梅花 —— 那是先帝怕母亲走夜路害怕，特意让人刻的 “引路花”。

赵晏走上前，亲自将棺椁上的素绸解下。金丝楠木的棺身显露出来，侧面有个浅浅的凹痕，是母亲三十年前不小心用银簪划的。那时她刚怀上赵瑾，脾气躁，见先帝在棺木上刻字，赌气用簪子戳了下，后来又悔得掉泪，说 “不该对死人不敬”。先帝却笑着说 “这样才好，让我在地下也记得你的模样”。

兰姑姑捧着紫檀木匣子上前，将里面的旧物一一摆放在两具棺椁之间。银簪、玉佩、泛黄的纸、装着龙井的陶罐，还有一小包晚晴院的梅花瓣，被她用母亲最爱的蓝布细细裹好。“娘娘说，这些是她的念想，得让先帝也瞧瞧。” 兰姑姑的声音发颤，指尖碰到银簪时，忽然想起四十三年前，阿芸把这簪子塞进母亲手里时说的 “戴着，能保命”。

礼部尚书捧着谥号册跪在地上，册页上 “孝庄仁宣太皇太后” 七个金字在夜明珠下闪着光。赵晏却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块预先备好的素木牌，上面只有 “苏凝” 二字，是他亲手刻的，笔画朴拙，却比任何谥号都郑重。“这是母亲的意思。” 他将木牌放在苏凝的棺前，“她只想做苏凝，不是谁的皇后，谁的太后。”

封墓门的时刻到了，工匠们推着巨大的石门，石轴转动的声响在地宫里回荡，像谁在低声告别。赵晏最后看了眼母亲的棺椁，忽然发现棺角的缝隙里，竟漏出丝淡淡的梅香 —— 是兰姑姑塞进去的梅花瓣，在幽暗的地宫里，依旧不肯散去芬芳。

走出地宫时，山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生疼。赵晏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皇陵，它像头沉默的巨兽，守护着地下的沉睡者，也守护着地上的人间。远处的京城灯火渐起，家家户户的窗棂里透出暖黄的光，像撒在雪地里的星子。

他忽然明白，合葬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母亲和先帝会在地下看着，看着江南的茶农年年丰收，看着北境的士兵安稳戍边，看着这江山在岁月里，开出比晚晴院的梅花更艳的花。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人间烟火，替他们好好守着。

回程的路上，赵晏摸了摸袖中那片从老茶农碗里捻来的茶叶。清苦的回甘还在舌尖，像母亲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他看这朱墙日落，看这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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