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风带着露水的潮气,从坤宁宫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矮了半截。苏凝的指尖悬在扶手上那道新划的缺口上方,忽然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气 —— 不是沉水香的醇厚,不是桂花香的清甜,是种混着水汽的、碎在泥土里的香,像那年太液池冰面上漂着的,伶仃发髻间散出来的味道。
她的呼吸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太液池在坤宁宫的东南方向,隔着三座宫殿、两道回廊,此刻连轮廓都隐在浓黑的夜色里。可苏凝却清晰地看见,冰面被凿开的那个窟窿,像只黑洞洞的眼,伶仃的青色宫装在水里浮浮沉沉,发髻散开时,那支羊脂玉簪从发间滑落,“咚” 地撞在冰面上,碎成三瓣。
玉簪是伶仃的陪嫁。刚入宫时,秀女们互相打量行头,伶仃总把发髻绾得极低,那支玉簪藏在青丝里,只露出半寸莹白的簪杆。苏凝是在某个午后撞见的 —— 那日她们被派去御花园打扫落叶,伶仃蹲在海棠树下捡枯枝,发间的玉簪松了,顺着发梢滑到肩头,被阳光照得透亮。“这是我娘给我的,” 伶仃慌忙把簪子塞回发间,脸颊泛红,“说是我外婆传下来的,不值什么钱,就是…… 看着念想。”
苏凝那时正捏着片刚落的海棠叶,叶尖的锯齿刮得指尖发痒。她望着伶仃发红的耳根,忽然想起自己陪嫁的那对金镯子,此刻正躺在妆奁最底层 —— 入宫前夜,母亲把镯子往她手里塞,指尖的茧子磨得她手心疼:“戴着,宫里不比家里,总得有件压箱底的东西。”
可伶仃的玉簪,连压箱底都算不上。后来苏凝才知道,那玉簪是独山玉,玉质里带着点灰雾,远不及宫里娘娘们戴的羊脂玉。可伶仃宝贝得紧,夜里总要解下来用软布擦一遍,放在枕头边才肯睡。“我娘说玉是通灵性的,” 她曾趴在苏凝耳边说悄悄话,“你对它好,它就会护着你。”
护着你…… 苏凝的指尖在扶手上的缺口处用力按了按,墨玉髓的冰凉刺得指尖发麻。那天太液池的冰面上,碎成三瓣的玉簪就漂在伶仃的鬓角边,最大的那块还沾着几缕青丝,像极了被掐断的花茎。捞尸的太监用网兜把玉簪捞上来时,苏凝正站在人群后,看见那灰雾般的玉片在冰水里泛着白,像极了伶仃总爱含在嘴里的那粒薄荷糖。
“冲撞贵妃,按宫规当杖毙。” 内务府的人在岸边宣读处置结果时,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念其初犯,允其自行了断,全其体面。”
体面?苏凝望着冰窟窿里泛着的血沫,忽然想笑。一个被人活活掐住脖子扔进冰水里的姑娘,谈何体面?她想起前一夜,伶仃躲在被子里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们说我偷了贵妃的东珠,” 伶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可我连贵妃的寝殿都没去过…… 姐姐,我怕。”
苏凝当时攥着她的手,指尖摸到她腕子上的青紫 —— 那是被太监拧出来的印子。“别怕,”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明天我去求教习嬷嬷,让她查查清楚。” 可她第二天刚找到嬷嬷,就被堵在廊下:“苏凝,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嬷嬷的眼神像淬了冰,“你要记住,在宫里,保住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她就真的什么都没说。看着伶仃被两个太监拖走,看着太液池的冰面被凿开,看着那支被伶仃擦了无数遍的玉簪碎在冰水里。那天的风刮得脸生疼,苏凝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嘴里发苦,像含着伶仃那粒没吃完的薄荷糖,凉得人舌根发麻。
“娘娘,您的手在抖。”
锦书的声音从东梢间传来,带着怯生生的试探。苏凝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扶手都微微发颤。她松开手,掌心竟沁出层薄汗,沾在墨玉髓上,留下个浅浅的湿痕,很快又被玉石吸了进去,像从未存在过。
“没事,” 她的声音有些哑,“风凉,进来添盏灯吧。”
锦书提着盏羊角灯进来,灯光比琉璃灯更暖些,照得扶手的纹路愈发清晰。苏凝看着那道被金箔覆盖的接缝,忽然想起捞尸太监后来偷偷塞给她的东西 —— 是块指甲盖大的玉簪碎片,灰雾里带着点淡淡的红,像伶仃耳后的朱砂痣。她把碎片藏在妆奁的夹层里,藏了五年,直到去年迁宫,才被打扫的宫女不慎扫进了废纸篓。
“娘娘,夜深了,要不要传些点心?” 锦书把灯放在供桌上,余光瞥见苏凝盯着扶手出神,小声问道。
苏凝摇摇头。点心两个字,又勾得那缕碎玉残香飘了过来。伶仃的桂花糕是用粗米粉做的,蒸得有些糙,可里面的桂花却放得足,咬一口能甜到心里。“我娘说,桂花要选晴天摘的,晒三天,拌上蜂蜜封在罐里,能存到冬天。” 伶仃把半块糕塞进她手里时,指尖沾着的米粉蹭到了她的袖口,“姐姐要是爱吃,我改天再做些,藏在假山石缝里,你偷偷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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