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朱门落锁时,正赶上一场初冬的冷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暗处不停地抽着丝线。皇后柳氏坐在空荡荡的正殿里,指尖划过紫檀木的案几 —— 那里曾摆着那方 “六宫统摄” 的金印,玉质温润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掌心,可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痕,被雨气浸得发潮。
“娘娘,喝口热茶吧。” 刘嬷嬷端着青瓷碗进来,茶汤上的热气刚冒头就被穿堂风吹散,在她手背上凝出细密的水珠。皇后没接,只是盯着案上那盏灭了的烛台 —— 昨夜她砸碎了七盏烛台,最后这盏是皇帝当年送的,琉璃罩子上刻着 “永结同心”,此刻裂了道缝,像张咧开的嘴,在暗处无声地嘲笑着。
“热茶?” 皇后忽然笑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现在谁还肯给我送热茶?苏凝怕是正捧着那方印,在景仁宫接受六宫朝拜吧?”
刘嬷嬷的手一抖,热茶溅在描金的地毯上,晕出深色的痕。她伺候皇后二十多年,从潜邸到中宫,见过她最风光的模样 —— 那时她穿着十二幅的凤袍,金步摇在红毯上拖出细碎的响,接受百官的朝拜,连太后都要赞一句 “有中宫气度”。可如今,这气度碎得像案上的琉璃罩,只剩下满地扎人的碴子。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抱着个木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箱子上贴着 “景仁宫” 的封条,晃得人眼晕。“娘娘,这是…… 这是新送来的份例。” 他的声音发颤,不敢抬头看皇后。
皇后掀开箱盖,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里面只有三匹素色的棉布,半斤劣质的炭,还有一小袋糙米 —— 这是最低等的更衣份例,连个得宠的答应都比不上。她猛地合上箱子,木盖撞击的脆响在殿里回荡,惊得梁上的灰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在窗纸上,发出惶恐的闷响。
“份例?” 她抓起棉布往地上摔,布料在青砖上滑出老远,“苏凝就是这么羞辱我的?用这种破烂打发中宫?”
刘嬷嬷连忙去捡,手指被粗糙的布面磨得生疼:“娘娘息怒,许是…… 许是库房的人弄错了,老奴这就去问问!”
“不必了。” 皇后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雨,“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所有人看看,我柳氏成了个连份例都要被克扣的废后。”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堆着些旧物:皇帝少年时送的木雕小像,褪色的鸳鸯帕子,还有枚缺了角的银簪 —— 那是她刚入宫时,用第一个月的份例给皇帝买的,他戴了整整三年,直到登基后才换了金簪。
指尖抚过银簪的缺口,那里还留着当年的刻痕,歪歪扭扭的 “珩” 字,是她怀着太子时,偷偷刻上去的。那时她总摸着肚子笑,说 “将来让他做个像陛下一样的英雄”。可如今,英雄成了猜忌她的君主,太子成了不敢踏足坤宁宫的孩子,连这枚银簪,都蒙了层厚厚的灰。
“老奴刚才去东宫,见…… 见太子殿下在放风筝。” 刘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景仁宫的晚翠陪着的,那风筝上画着凤凰,飞得比宫墙还高。”
皇后的手猛地攥紧银簪,尖锐的缺口刺进掌心,渗出血珠。她想起赵珩小时候,总缠着她放风筝,她嫌风大,总让宫女代劳;可苏凝却会亲自牵着线,陪他在草地上跑,笑声能传到半条宫道。那时她只当是 “媚主” 的伎俩,如今才明白,那是她从未给过的温暖。
“他连我的宫门都不肯进了,是吗?”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窗外 —— 雨还在下,打湿了廊下那株老石榴,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像双要抓住什么的手。
这株石榴是先皇后亲手栽的,每年结的果子又大又红,她总留着最红的给太子。可今年秋天,果子刚熟,就被她以 “不吉利” 为由全摘了 —— 那时她正被皇帝冷落,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这满树的红,都觉得刺眼。
“娘娘,” 刘嬷嬷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 这是太子殿下托小厨房给您留的桂花糕,说…… 说您爱吃甜的。”
油纸包打开,几块桂花糕已经凉透了,边角有些碎,却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皇后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刚漫开,就被苦涩的泪冲得一干二净。
这是她亲手教太子做的点心,那年他五岁,面粉沾了满脸,像只小花猫,却举着歪歪扭扭的糕说 “母后吃,儿臣做的”。可如今,他只能托人送来,连亲手递到她手里的勇气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敲打宫墙。皇后走到佛龛前,那里还供着先皇后的牌位,黑漆描金的牌面上,“孝贤纯皇后” 五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她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蒲团,声音轻得像叹息:“姑母,侄女无能,守不住这中宫,也守不住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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