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粘稠的胶水,糊住了杨家堂屋的每一寸空气。舒玉孤零零站在中央,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小鹌鹑。阿奶颜氏那双浑浊的老眼越瞪越圆,枯树皮般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写满了“这小兔崽子在放什么屁”的震惊。阿爹杨大江黝黑的脸膛上,憨厚彻底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目光在她和角落里神神在在的阿爷之间来回扫射,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小叔杨大川更是彻底石化,手里攥着半块饼子都忘了嚼,眼神直勾勾的。
舒玉的小脸在数道灼热的视线下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煞白。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了块冰凉的石头。完了……果然还是不行!自己这小豆丁说的话,谁当真?阿爷是不是也后悔推她出来了?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涌上来,鼻尖发酸,眼前都蒙上了一层水汽。
就在她快要绷不住,想一头扎进阿娘怀里当鸵鸟时——
“哼!”
一声带着浓浓嫌弃、却又莫名打破僵硬的冷哼,如同石子投入冰湖。颜氏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盘账?盘个屁!货底子?哪还有啥货底子!封城那些日子,耗子洞都掏干净了!有点能吃的都填了自家人的肚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早就变成粪肥了!”
她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你小孩子懂个啥”的不耐烦,却也像是一把铁锹,粗暴地铲开了凝固的空气。她喘了口气,浑浊的老眼扫过角落里的杨老爹,见他依旧八风不动,才又没好气地对着舒玉道:
“铺子洗洗涮涮,修修整整就能开张!费不了多少手脚!可眼下顶顶要紧的是啥?是封城前接的那些做寿的订单!红纸黑字按了手印的!人家巴巴等着呢!光靠老婆子我和元娘、凤儿几个,累死也赶不出来!人手,这才是火烧眉毛的大窟窿!”
“就是啊毛毛,”杨大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黝黑的脸上带着点憨厚的愁容,搓着大手,“地里那二十亩薄田,周贵叔(周老爹)带着赖子和德柱兄弟已经撒过草木灰,还挑了些肥撒进去了,种点菜是没问题。可侍弄庄稼是精细活,光靠周叔父子俩,加上赖子偶尔搭把手,也够呛。该雇人还得雇人,不然误了农时,秋后喝风啊?还有那陶窑……”
他看向杨大川,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杨大川立刻接口,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的急切和向往:
“哥说的是!陶窑要是真开张了,我跟大哥肯定得去窑上跟着钱师父学手艺!这烧窑是技术活,得下死功夫!地里……就真顾不上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亮晶晶的。
周贵(周老爹)也连忙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庄稼人的实在:“东家,小姐,那二十亩地,老汉心里有数。我和王赖子兄弟已经撒过几遍草木灰了,赖子兄弟还挑了几担沤好的粪肥进去。眼下种点快熟的菜蔬,像小白菜、萝卜缨子啥的,绝对赶趟!这地……荒不了,能种!但浇水、锄草、间苗、防虫……哪样都离不得人。光靠我和周云,再算上赖子兄弟搭把手,也支应不开,怕是要误事。”
舒玉听着这一条条、一件件反馈回来的现实困难,刚刚被颜氏骂得稍微支棱起来一点的小心脏,又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小眉头拧得死紧,几乎要打成一个中国结。铺子开张缺人手,寿包订单缺人手,地里顾农时缺人手,陶窑开张更缺人手!她掰着小手指头在心里盘算,感觉家里这点人就像几颗芝麻,要撒进好几口大锅里,根本不够分!她刚才那点“盘算”,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她缺人!缺得心慌!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阿爷。杨老爹依旧半阖着眼,仿佛在听,又仿佛神游天外,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点着。
颜氏顺着舒玉的目光,也瞟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杨老爹。老头子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但浑浊的眼珠子里,分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颜氏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好啊!这死老头子!自己心里早有主意,偏把这小丫头推出来当枪使,让她去碰钉子!碰完了,他再出来收拾局面!
一股“又被老头子算计了”的恼怒混合着对孙女那点蔫巴样子的心疼,让颜氏枯树皮般的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却奇异地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行啦!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颜氏对着舒玉,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激将的意味,“主意是你出的,盘算是你盘的,接着往下说啊!阿奶听着呢!人手不够?那你盘算盘算,怎么个解法?大胆说!说错了阿奶又不会打你板子!胆子呢?被狗吃了?”
这突如其来的“鼓励”像一记强心针,猛地扎进了舒玉蔫巴的心脏!她霍然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奶。阿奶……在激她?在给她撑腰?一股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勇气瞬间冲垮了委屈!有阿奶这句话垫底,阿爷又在后面镇着,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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