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正房里的面条香还未散尽,王夫人已搁下碗筷,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目光扫向身侧的王霜,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霜儿,今日的账目,错处颇多。随娘回房温习,不可懈怠。”
王霜低低应了声“是”,垂着眼,像株被霜打的小青苗,默不作声地跟着娘亲回了西厢。门帘落下,隔绝了正房里残留的暖意。
元娘抱着舒婷,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王霜那安静又透着股“规矩”劲儿的背影,再瞅瞅旁边自家那个正毫无形象地揉着小肚皮、嘴角还沾着点酱汁的闺女,心里那点羡慕和焦躁如同灶膛里没燃尽的火星,被风一吹,“噌”地又冒了起来。
“毛毛……”
元娘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充满“智慧的光芒”,
“你看霜姐姐多用功?吃完饭就去温习功课了。娘这里也……”
话音未落,舒玉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到了娘亲眼底那熟悉的、名为“补课”的危险信号!几乎在元娘“也”字刚出口的瞬间,小丫头片子“哧溜”一下从炕沿滑下来,动作快得像抹了油的泥鳅!
“阿奶,我去前院看看阿爷要不要添茶!”
舒玉脆生生地嚷了一嗓子,声音又急又亮,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就朝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冲去,动作丝滑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眨眼间就只剩下个晃动的门帘。
“你!你这皮猴子!给我站住!”
元娘气得直跺脚,手指着那晃悠的门帘,对着刘秀芝和周婆子咬牙道,
“瞧见没?跑得比兔子还快!等着!等前头那帮爷们儿散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前院葡萄架下,气氛却与后院的“母慈女孝”(未遂)截然不同。几盏昏暗的灯笼挂在藤蔓上,勉强照亮石桌旁几张凝重疲惫的脸。
陈将军敞着杨大江那件紧绷的小褂领口,满足地拍着自己滚圆的肚皮,时不时还冒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杨老爹依旧沉默地吧嗒着旱烟,杨大江和杨大川兄弟俩蹲在一旁,听陈将军唾沫横飞地讲史家沟烧了鞑子后营的痛快。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县丞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官袍沾满了尘土,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显然这一下午的“追粮”耗尽了心力。
“明远兄!辛苦!”
陈将军一见他,立刻站起身,也顾不上打嗝了,急切地问:
“粮车可都送到地方了?弟兄们吃上热乎的没?”
“送到了,将军放心。”
王县丞声音嘶哑,接过杨大川递来的粗陶碗,灌了几大口凉水,才喘匀了气,
“粮车一到,伙夫营就开锅了,糙米饭管够,掺着豆料蒸的,好歹……能顶一阵子。”
陈将军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拧成了疙瘩,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跳:
“粮是续上了,可这口气松不得!”
陈将军用缠着布条的手指重重敲击着石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敲在每个人心坎上,
“海屯关被鞑子祸害得不成样子!关墙塌了好几处豁口,比狗啃的还难看!箭楼烧得只剩个黑黢黢的架子,吊桥的绞索也给砍断了!要想重新立起来当个门户,没个十天半月,想都别想!”
王县丞捻着胡须,脸上也是愁云密布:
“陈将军所言极是。县衙库房里,修城用的木料、石料、灰浆,早前守史家沟就耗得七七八八,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没料?那就用人填!”
陈将军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碗一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王县丞,带着不容商量的急切,
“王大人!城里还能不能挤出些民壮?精壮汉子!不用多,三五百就成!明儿一早,跟着老子的兵出城!抢修海屯关!抢一天是一天!总不能等鞑子舔好了伤疤,大摇大摆过来的时候,咱们还对着那堆破砖烂瓦干瞪眼吧?”
“民壮……”
王县丞沉吟着,眉头锁得更紧,
“连日守城征调,城中青壮本就疲敝不堪,家家户户都指着这点劳力糊口……再抽调出城,远离城墙庇护,万一鞑子游骑突袭……”
他没说下去,但忧虑溢于言表。出城修关,风险太大,民壮们未必肯去。
院子里一时陷入沉默。烟锅“吧嗒吧嗒”的轻响,茶碗盖子无意识刮擦杯沿的细碎噪音,还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这沉默压抑沉重。陈将军烦躁地抓了抓刚洗过、还带着湿气的头发,喉结滚动,想骂娘,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让民壮出城冒险,他也知道是下策,可眼下……哪还有上策?
舒玉像只小壁虎,紧贴着杨老爹坐的小马扎边沿站着。阿爷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旱烟和泥土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心。她本来打定主意装小哑巴,可听着大人们一句句“修关难”、“民壮苦”、“鞑子再来”,再看看陈叔叔那愁得快把头发薅秃了的模样,想想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心里头像是有只小猫爪子在挠啊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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