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沟,那血肉磨坊般的洼地。
陈将军拄着他那把刃口彻底卷成了锯齿的厚背朴刀,仅剩的那条好臂膀也因过度挥砍而微微颤抖。他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鞑子营地方向升腾起的、象征溃退的烟尘,焦灼却如同烈火灼心。
“粮呢?!他娘的王八羔子!粮草呢?!老子的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拿什么追?!拿什么杀?!”
他猛地扭头,对着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的牛犇咆哮,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了对方一脸。八百太原精骑加上他手下的残兵,此刻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拄着兵器喘息,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饥饿带来的麻木。
“将军!静岚城……还没消息!”
传令兵的声音嘶哑绝望。
“操!”
陈将军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寒光爆射,
“传令!后队变前队!点十个人给老子撤!回静岚城!老子亲自去催!催不来粮,老子先剁了那群狗官祭旗!”
他猛地拔起插在泥里的破刀,刀尖指向静岚城方向,声音如同受伤暴龙的嘶吼:
“回城——!!!”
静岚县衙,后堂后堂的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深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平日宽敞明亮的后堂,此刻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汗味和一种惊惶不安的气息。静岚城里仅存的七八位静岚城有头有脸的富户耆老,晌午之前被“请”到了这里。此刻如同被赶上架的鸭子,挤挤挨挨地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往日或倨傲或精明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惨白、惊疑和强装的镇定。衙役们腰挎明晃晃的佩刀,钉子般立在堂下两侧,眼神冰冷地扫视着众人。
李县令坐在上首,那张素来带着几分懦弱愁苦的胖脸此刻绷得死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王县丞则侍立一旁,脸色同样阴沉。
“诸位,”
李县令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带着些许恳求的味道: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保我桑梓!如今更是传来捷报,鞑子溃败在即!然,军中粮草告罄!催粮文书一道急似一道!本县奉陈将军严令,再问一次,诸位家中,可有余粮,能解此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下面已是一片哭丧着脸的哀嚎。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李胖子第一个扑倒在地,捶胸顿足,
“小人那绸缎庄早关了门!一家老小全靠变卖存货换点糙米度日!缸里早就刮得溜光,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啊!”
“是啊大人!”
赵麻子也苦着脸,指着自己油光光的脸,
“您瞧瞧小人这面黄肌瘦的!油坊?早没油水了!一家十几口,天天啃树皮挖野菜,就吊着一口气儿呢!”
“县尊明鉴!小人那米铺,运粮车在城外都叫鞑子流矢打穿了!一粒米都没剩下啊!”
孙老板更是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堂下瞬间响起一片七嘴八舌、带着哭腔的回应,如同排练过千百遍: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人……小人家中真的早就断顿了!缸底都刮了三遍!”
“是啊是啊!铺子都关了,坐吃山空!就剩点野菜根子了!”
“草民一家老小十几口,每日数着米粒下锅,眼看就要饿死人了!哪有余粮啊!”
“求大人开恩!放过我们吧!真没有!真的一粒都没有了!”
众人七嘴八舌,众口一词,赌咒发誓,家里穷得叮当响,就差当裤子了。哭穷声、叹气声、诉苦声嗡嗡响成一片。声音嘈杂混乱,却众口一词——没粮!打死也没粮!
李县令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求助般地看向王县丞。
王县丞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堂下那一张张或惶恐、或狡黠、或强作镇定的脸。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手边那叠按满了红手印的文书,轻轻掂了掂,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刺骨的弧度。
“好。诸位高邻,拳拳爱国之心,体恤军卒之苦,王某……与县令大人,感同身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堂下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既如此……便请在这份‘无粮确认书’上画押具结吧。也好让上官和陈将军知晓,静岚城确已山穷水尽,非是我等官员催逼不力。”
他微微颔首示意。两名衙役立刻上前,一人捧着朱砂印泥,一人捧着那叠文书,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些富户面前。
空气瞬间凝固了。富户们看着那鲜红的印泥和墨字森然的“家中确无余粮”,再看看衙役腰间明晃晃的佩刀,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有人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有人眼神闪烁,左右张望;更有人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油亮。但最终,在那无声的刀锋威压下,一双双保养得宜、或肥厚或干瘦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颤抖着伸向印泥,再颤抖着,在那要命的文书末尾,狠狠按下一个个歪歪扭扭、如同屈辱烙印般的鲜红指印!每按下一个指印,都仿佛抽干了他们全身的力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