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门口,颜氏如同被冻僵的石像,背对着院门,枯瘦的手指还死死攥着那个刮得溜光的葫芦瓢。元娘倚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两人几乎同时猛地扭过头!
目光撞上那个浑身沾满泥灰硝烟、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角、嘴唇干裂却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身影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颜氏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到极致,手中的葫芦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仅剩的几粒糙米滚落尘埃。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扭曲、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我的儿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积压了一整夜的恐惧、担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她像一颗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不管不顾地朝着杨大江扑了过去,枯树枝般的手臂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捶打在儿子厚实的胸膛和肩背上!
“挨千刀的!吓死你老娘了!你个作死的孽障啊!那鬼地方你也敢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老婆子怎么活……怎么活啊!”
拳头雨点般落下,力道却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无力的抓挠。颜氏整个人几乎吊在了杨大江身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沾满了儿子那件混合着汗臭、硝烟和血腥味的脏污外衣。
杨大江被老娘撞得一个趔趄,那饱含了巨大情绪的捶打让他胸口发闷,却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他用力抱紧怀里瘦小颤抖的身躯,声音嘶哑哽咽:
“娘!我回来了!没事!儿子没事!好着呢!”
缓过劲来的颜氏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风,狠狠揪住了杨大江的耳朵,力道大得几乎要给他拧下来!
“哎呦!娘!疼疼疼!”
杨大江猝不及防,痛得龇牙咧嘴,腰都弯了下去。
“疼?!你还知道疼?!你个没良心的!作死的玩意儿!你还知道回来?!史家沟!那是阎王殿!你也敢去?!啊?!”
颜氏一边哭骂,一边揪着儿子的耳朵,硬生生拽着他在院门口转了三圈!仿佛只有这真实的触感和儿子的痛呼,才能证明眼前这泥猴子不是她绝望一夜臆想出来的鬼影。
“娘!是我!真是我!没缺胳膊少腿!好好的!您轻点!耳朵要掉了!”
杨大江弯着腰,狼狈地护着自己的耳朵,嘴里连声讨饶,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傻笑。
“当家的!大哥回来了!”刘秀芝的惊呼带着哭音,踉跄着从东厢冲出来。
“大哥!”杨大川也红着眼眶奔出灶房。
王夫人扶着门框,周婆子攥着围裙,全都涌到了小小的前院。
元娘终于动了。她像一尊解冻的冰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近前。目光死死锁在丈夫那张布满污垢却咧着嘴傻笑的脸上,仿佛要将他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底。巨大的失重感后是汹涌的狂喜,巨大的狂喜里又掺杂着后怕的酸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无声地淌过她苍白憔悴的脸颊。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杨大江满是泥污的手臂,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影。随即,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丈夫沾满尘土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汗味和血腥气的胸膛,压抑了一夜的恐惧、担忧、委屈,化作无声的汹涌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裳。
“好了……好了……没事了……回来了……”
杨大江被妻子哭得心头发酸,顾不得耳朵还在老娘手里,笨拙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元娘剧烈颤抖的后背,声音嘶哑地安抚。
杨大川、刘秀芝、王夫人、周婆子几人也闻声从灶房和厢房冲了出来。杨大川看着毫发无损的兄长,眼圈瞬间就红了,用力吸着鼻子。刘秀芝和王夫人则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又哭又笑。周婆子拍着大腿,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杨老爹一直沉默地站在门边,高大佝偻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此刻,他看着眼前这抱头痛哭、乱成一团的一家子,看着那全须全尾、虽狼狈却带着生气的儿子,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浑浊的老眼瞬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光,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将那湿意逼回去,喉结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闷哼:
“嗯!”
杨大江看到了父亲眼中闪烁的泪光,心头猛地一热。他挣脱开老娘的钳制(颜氏揪耳朵的手劲终于松了些),也轻轻推开哭得浑身发软的元娘,几步走到杨老爹面前,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爹!儿子回来了!让您和娘担心了!”
额头“咚”地一声磕了下去,声音带着哽咽。
杨老爹枯树般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把抓住杨大江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布满老茧的掌心微微颤抖着,在他沾满泥污的胳膊上重重拍了两下,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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