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官道两侧枯黄的草甸。远处静岚县城灰蒙蒙的轮廓已在望,约摸不过五十里。杨大江狠狠一夹马腹,身下那匹从鞑子斥候手里夺来的杂毛马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下冰冷的土。他心急如焚,喉咙干得如同塞满了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八百!只有八百!他望着身后蜿蜒却远称不上雄壮的队伍,心沉甸甸地坠下去。太原府那位大人物拍着胸脯保证的“精兵强将”,最终只挤出了这八百疲敝之卒。这点人马,填史家沟那个血肉磨坊的牙缝够么?阿爷的叮嘱、县城里翘首以盼的爹娘妻儿、还有毛毛那双亮得惊人的葡萄眼……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心。快!再快一点!
五十里!
他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像含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尖都在抽搐。五十里,快马加鞭,一个半时辰!只要再撑一个半时辰!县城那摇摇欲坠的城墙就能看见!史家沟那绞肉机般的血战就能迎来转机!老父、妻儿、满城的父老乡亲……就有活路!
“驾——!”
他猛地一夹马腹,嘶哑的喉咙里爆出野兽般的低吼,胯下那匹同样疲惫的青骡马被他催得四蹄翻飞,几乎要腾空而起。身后精骑组成的土龙也猛地加速,铁蹄叩击大地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震得道旁枯树上最后几片残叶簌簌飘落。
然而,就在这鼓点敲到最急、人心绷到最紧的刹那,前方官道旁一片开阔的河滩地上,一面小小的、沾满尘土的三角令旗突兀地挥动了几下。
“吁——!”
冲在最前、一名络腮胡子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魁梧参将猛地勒紧缰绳!他胯下神骏的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钉在原地。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整条狂奔的土龙骤然减速、停顿。急促的马蹄声被一片混乱的勒马嘶鸣、武器碰撞声和兵士粗重的喘息取代。
“牛参将!为何停下?!县城就在眼前!军情如火啊!”
杨大江几乎是从马背上扑下来的,踉跄着冲到那魁梧参将马前,急得声音劈了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姓牛的参将却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动作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他摘下那顶压得低低的铁盔,露出一张被风沙和油汗浸透的方脸,随手将头盔丢给旁边亲兵,又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的皮囊,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喉结有力地滚动着。水珠顺着他粗壮的脖颈流下,洇湿了脏污的号褂前襟。
“张大人!”
杨大江踉跄着冲到那参将马前,急得声音都劈了叉,
“县城就在眼前!不过五十里!鞑子围城甚急,史家沟危如累卵!咱们一鼓作气……”
直到杨大江急得快要跳脚,牛参将才抹了把嘴,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居高临下的不耐:
“杨兄弟,急什么?”
他声音粗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杨大江焦灼的心上,
“五十里?呵,那也得让兄弟们喘口气!瞧瞧!”
他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朝身后河滩地上一指。只见那些精悍的骑兵纷纷滚鞍下马,动作麻利却难掩疲惫。有人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有人解下头盔,露出汗湿粘成一绺绺的头发,胡乱抹着脸。更多的人则沉默地卸下马鞍,牵着同样口鼻喷着白沫、浑身汗津津的战马,走向河边稀疏的枯草滩,任由马儿低头啃食那点可怜的草根。兵器被随意地插在地上,或靠在鞍鞯旁,金属的冷光在初春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有些黯淡。
“瞧瞧这马!”
牛参将走到自己那匹喘着粗气的栗色战马旁,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马脖子,引得战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腿都打颤了!再这么跑下去,不等见着鞑子,自个儿先累趴下!先歇歇有什么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人困马乏!杨兄弟我知道你急,可从太原府昼夜兼程赶到这里,是个人都得喘口气!到了县城,撒泡尿的功夫都没有就要上阵厮杀,那是要玩命的!总得让兄弟们先垫吧一口热乎的,喘匀了这口气吧?”
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炸雷般响彻河滩,目光扫过那些席地而坐的兵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人,得歇!马,也得歇!传老子令!埋锅!造饭!让兄弟们吃顿热乎的!吃饱了,喝足了,把马也喂上精料!歇够一个时辰!再他娘的给老子卯足了劲,杀奔静岚!剁了那群狗鞑子!”
说罢,他竟自顾自从鞍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悠悠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枣泥酥饼,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得令!”
几个伙头军模样的兵士立刻高声应诺,动作麻利地从驮马背上卸下铁锅、水囊和沉甸甸的粮袋。叮叮当当的声响很快在河滩上响起,几缕湿柴点燃的、带着浓烟的炊烟,如同不祥的灰色柱子,歪歪扭扭地升上了灰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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