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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赫舍里府邸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不同往日的凝重与暗涌的激动。花厅里，晚膳早已摆好，精致的菜肴氤氲着热气，却无人动筷。
一家之主额森格坐在主位，虽已卸下官职多年，眉宇间仍存着满洲老派贵族的沉稳。赫舍里老夫人坐在他身侧，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眼神时不时望向厅外，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舒云的亲叔父图海，早已不在朝为官，如今帮着打理家族庶务，此刻也坐在下首，面色沉静，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思索。
容安坐在稍近的位置，受伤的手臂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还有些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下首是两个年幼的弟弟正在家塾认真读书的容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眼间已有几分沉稳；以及才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容保，小家伙似乎还不完全明白家中骤变的气氛，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满桌佳肴，又偷偷瞄向门口。
他们在等舒云。
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惊心动魄，从春猎遇刺的惊讯，到舒云救驾的传奇，再到御前侍卫统领亲自护送回府的殊荣，如同一个个惊雷，接连炸响在赫舍里府上空。
他们需要从舒云口中，听到最真实、最完整的叙述。
脚步声轻轻响起，舒云换了一身家常的湖蓝色绸缎旗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仅簪了一支素银扁方。
她走进花厅，面对家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脚步微顿，随即恢复了平静，走上前一一见礼：“阿玛，额娘，叔父。”
“云儿，快坐下说话。”赫舍里老夫人连忙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不禁心疼地拍了拍，“吓坏了吧？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太医开的安神汤喝了没有？”
“额娘放心，女儿无事，只是有些疲累。”舒云温顺地回答，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温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额森格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看向女儿：“云儿，今日之事，究竟是如何情形？你……你与皇上……”他话语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皇帝对舒云的特殊关注，他们之前并非毫无察觉，从容安的屡次升迁，到皇上对岳兴阿的格外看顾，再到那些隐秘送至府上的赏赐……只是他们都默契地未曾点破，更未曾想过，会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摊开到世人面前。
舒云知道这一刻不可避免。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亲人，声音清晰而稳定：“阿玛，额娘，叔父，容安，还有容平、容保，”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
“今日林中遇刺，并非皇上安排。那是真正的死士，淬毒的箭矢，目标是取皇上性命。”
厅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容保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往哥哥容平身边缩了缩。
舒云继续道：“当时情势危急，一枚毒箭直射皇上面门，护卫救援不及。我……我当时躲在树后，见那箭矢……不及多想，便将手中的银簪掷了出去，扰了那刺客的手。”她省略了那瞬间脑中闪过的关于岳兴阿、关于自己的复杂念头，只陈述了最简单直接的事实，“侥幸，箭矢偏了一丝，擦着皇上鬓角而过。后来，援军便到了。”
她的话语简洁，并未夸大自己的功劳，但其中的凶险，在场所有人都能想象。额森格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图海眼中精光一闪，老夫人更是念了声佛，紧紧攥住了舒云的手。
“至于皇上……”
舒云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了几分，却依旧清晰，“皇上之前微服，伪装身份与我有过数面之缘。南苑枫林……皇上已向我表明身份。”她终究无法详细描述那日的强势与摊牌，只点到即止，
“皇上……有意迎我入宫。”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尽管早有猜测，但由舒云亲口证实，意义完全不同。
额森格猛地吸了一口气，图海捻着胡须的手指停住了，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女儿，眼圈微微发红，不知是喜是忧。
容安则是深深地看着姐姐，眼神复杂，有了然，有担忧，更有一种决绝的守护。
短暂的沉默后，额森格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皇上……圣心已定？”
舒云轻轻点头：“坤栩宫已在修缮。”
坤栩宫！
那是妃位主殿！额森格与图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皇上这已不是简单的宠幸，而是给予了极高的位份承诺！
图海沉吟片刻，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如此看来，隆科多之事，只怕也并非偶然。皇上这是……早已在为云儿铺路了。”
他看向舒云，目光温和而睿智，“云儿，你受委屈了。如今既有救驾之功在前，圣心默定在后，这条路，虽看似荣耀，实则步步惊心。你……可想清楚了？”
舒云抬起眼，眼中已没了之前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的坚定：“叔父，事已至此，并非我想与不想。从隆府和离那日起，或许便已注定。今日林中，我掷出那枚银簪时，便已没了退路。”
她顿了顿，看向父母，“为了岳兴阿，为了赫舍里家，也为了……我自己往后的安稳，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她的话说得平静，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老夫人闻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把将女儿搂住：“我的儿……苦了你了……”
额森格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几岁，却又挺直了脊梁：“既然皇上看重，我赫舍里氏，自当谨守臣节。云儿，日后宫中，万事小心。”他这话，算是代表了家族，认可并接受了这条通往紫禁城的、充满未知风险的道路。
气氛从最初的震惊凝重，逐渐转为一种带着悲壮感的认同与决心。
这时，赫舍里老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擦了擦眼泪，看向容安，语气带着关切：“容安，你的伤势要紧吗？今日也多亏了你拼死护驾。”她话锋一转，带着些家常的调侃，“说起来，你年岁也不小了，前几日，你舅母还提起，说有几位大人家的格格，品貌不错，想替你相看相看。你如今立下大功，前途无量，这婚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话题忽然转到容安的婚事上，让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容平好奇地眨眨眼，容保也歪着头看哥哥。
容安闻言，却并未露出羞赧或欣喜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未受伤的手正了正衣襟，目光扫过父母、叔父，最后落在姐姐舒云脸上，神情异常严肃：“额娘，舅母好意，儿子心领。只是，眼下并非议亲的良机。”
“哦？这是为何？”老夫人有些不解，“你立下大功，皇上必有封赏，正是议亲的好时候啊。”
容安摇了摇头，眼神深邃，显然思虑已远：“阿姐眼看便要入宫。宫中情形，波谲云诡，佟佳氏虽暂时失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他满洲大姓，乃至汉军旗的贵女，哪个是易与之辈？阿姐在宫中，需要助力，而非拖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婚事，将来便是赫舍里氏最重要的姻亲关系之一。结亲如结盟，对方是助力还是隐患，须得慎之又慎。若此时仓促定下，门第低微，于阿姐无益；若门第过高，其家族立场不明，心思难测，反可能成为掣肘，甚至为将来埋下祸根。”
他看向额森格和图海：“阿玛，叔父，我以为，赫舍里氏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实乃风口浪尖。我们需得稳住根基，谨言慎行。我的婚事，乃至容平、容保将来之路，都需从长计议，首要之务，便是确保能成为阿姐在宫中的坚实依靠，而非她的负累。这姻亲纽带，必须牢牢系在巩固我赫舍里家地位、能为阿姐撑腰的基础之上。”
一番话，掷地有声，全然不似一个刚刚立下战功、本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倒像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家主。
他看得明白，姐姐入宫，绝非一人之事，而是关乎整个赫舍里家族的兴衰。他们必须凝聚所有力量，为她打造最坚固的后盾。
额森格和图海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图海抚须道：“容安所思，甚是有理。云儿入宫，独木难支。家族昌盛，她在宫中方能立足更稳。姻亲之事，确需从长计议，寻那根基清白、立场坚定、又能与我赫舍里氏互为臂助的人家。”
赫舍里老夫人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叹道：“是额娘想得简单了。既如此，容安的婚事便暂且放一放，待风浪稍定，再行斟酌。”她看向容安的目光，充满了骄傲与心疼。这个儿子，长大了，担得起家族的重任了。
舒云听着弟弟的话，心中暖流涌动，鼻尖微微发酸。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的身后，有逐渐重新凝聚力量的赫舍里家，有沉稳睿智的叔父，有默默支持的父母，更有像容安这样，迅速成长、思虑深远、愿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弟弟。
“容安……”她轻声唤道，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欣慰的笑意，“谢谢你。”
容安对上姐姐的目光，坚毅的眼神柔和下来，微微摇了摇头：“阿姐，我们是一家人。”
一直安静听着的大人们说话的容平，此刻也挺了挺小胸脯，认真地说：“大姐姐，我也会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给大姐姐撑腰！”
连懵懂的容保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挥舞着小拳头：“撑腰！给大姐姐撑腰！”
稚嫩的话语驱散了最后一丝凝重，花厅里终于漾开了一丝温情脉脉的笑意。
额森格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赫舍里氏曾经没落，受尽冷眼，甚至女儿在隆府受尽委屈他们也难以为其撑腰。
如今，阴霾散去，一条充满艰险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路铺展在眼前。家族的未来，系于宫中女儿一身，也系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
他举起酒杯，沉声道：“好了，事情既已说开，往后该如何行止，我们心中有数便可。今日云儿受惊，容安负伤，都需好生休养。这顿饭，既是压惊，也是我赫舍里家重整旗鼓的开始！来，吃饭！”
一家人终于动起筷箸，饭菜的香气与温暖的灯光交融在一起。窗外月色清明，春夜静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