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途尽处，唯汝有尔 第28章 过往

周唯像是一缕幽魂，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地牢，他看着地牢万年不变的阴森模样迈步走了进去。

肃王府的地牢是个出了名有来无回的地方，但凡被周唯抓进这里的人，不脱一层皮是无法离开的。可周唯也不是为非作歹之徒，一般很少有人有这荣幸，当然，也有吴公公那种非得在禁区蹦跶，最后被恼羞成怒的肃王殿下丢进来的人。

周唯来到一个单独的牢房外，说来也是可笑，当年兴建肃王府还是华九亲自督办的，这地牢也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还能有机会来试试，如果不是还有比这碰让华九更挂心的事，他定会好好体味一番锒铛入狱的滋味。

“王爷！”华九见周唯脸色阴沉的站在门口一言不发，顿时心下一紧，扑过去抓着牢房的铁杆问到，“太后娘娘可还安好？”

周唯没有说话，只是遣散了周围的人，独自进了华九的牢房内。他冷冷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知道的事相比沈清瑶只多不少，而他却能不动声色地瞒自己二十年。照着沈清瑶的只言片语，周旻既然恨她，想必对自己的出生也没有多期待，那这么多年他们这群人有意无意营造的假象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对自己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周唯冷笑一声，一步一步向华九走去，心想：你可真是沈清风和周旻的好部下，一边帮主子瞒着背德的爱恋，一边照顾主子甩不掉的拖油瓶，最后连主子不要的女人也一并收着，真是一条感天动地，忠心耿耿的好狗！

“王爷……唔！”

华九一开口就被周唯迎面一拳给打懵了，他自然不能还手，只能任由周唯一拳一拳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

“还手啊！”周唯红着眼怒道，“怎么不还手？你打不过我吗？还手！”

无论如何华九都不能还手，这注定只能是周唯一人的发泄。很快他停下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华九，问：“九叔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责……”

“我说的不是这个！”

周唯不耐烦地打断了华九的话，沈清瑶心意已决他阻止不了，与其大费周章跟华九在这儿掰扯不可能改变的事，倒不如让他说点有意义的。

“九叔可知道后山的墓里埋着谁？”

华九擦拭的动作猛的顿住，摸不清周唯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唯见状讽刺地笑了笑说：“那墓里有两个人，除了沈清风，还有谁？”

果然，华九心道，舅舅都不叫了，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来此质问他，但华九又怕周唯在诈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闭口不答。

周唯点点头继续道：“九叔，你不愧是父皇最信任的人，啊不，父皇最信任的……”说着他突然凑近，眼睛直勾勾盯着华九一字一顿道，“该是沈清风，这个枕边人才对。”

手帕从华九手中坠落，华九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周唯快崩溃的样子磕磕巴巴道：“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是……”

“是什么啊？”周唯笑的苦涩又绝望，“爱我的情人是假的，爱我的父皇是假的，传言中爱我的舅舅也是假的，连我视作家人的下属都是假的……而我被蒙在鼓里招摇过市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蠢啊？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人，因为我，父皇不得不承认母后，一边跟她扮演和睦的夫妻一边恨不得杀了她，一边为我未雨绸缪一边等着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呢？这么多年演的很辛苦吧，跟苏未闻一样，可怜我无知无畏地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希望我像个傻子似的继续这么活，对吗？”

“不是假的，”华九着急地想解释却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只能无力地低着头说，“陛下是爱您的，将军也是，您随身携带的平安符就是他亲自去大回音寺求来的，我们，我们看着您长大，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还有苏如洌，不说我都忘了，”周唯丝毫没听进去华九的话，自顾自道，“他送我两颗乱七八糟来路不明的药也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吧？父皇强迫自己爱我这个儿子大概也是因为我身上流着的那么一丝丝与舅舅相似的血。还有你们，若没有舅舅的嘱托，你们会如此待我们母子吗？说到底我能活到现在还得靠那个没见过几面的舅舅，那我算什么，沈清风的延续？还是诸位用来寄托思念，缓解愧疚的工具！我堂堂肃王殿下就活该一辈子做他沈清风的替代品，是吗！”

“王爷，不是您想的那样……”这句话华九都快说烂了，可周唯就是听不进去，无奈之下他只能强行把人按坐在地上，高声道，“不是那样！我都告诉您，我把一切都告诉您！”

“现在才告诉我不觉得太迟了么？”周唯冷笑一声，“你们所有人用一个假象骗了我二十年，然后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我独自沉浸在那个美好的幻境中。我想问问你们是什么心理，不屑，怜悯，无可奈何，漠不关心，还是啼笑皆非啊！”

华九单膝跪在周唯面前，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双眼憋的通红地说：“王爷，您冷静一点，听我说好不好？”

周唯把头扭向一边没有说话，可华九明白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于是也把什么君臣尊卑抛在一旁，靠着周唯坐下来，一边用沈清瑶亲手绣的手帕擦拭血迹，一边说：“先帝殉情了，就在将军出殡的前一晚。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你那时还小，为了先帝的名声我们只能选择瞒着所有人，连太上皇都是一知半解。”

“我看苏如洌可不像毫不知情的样子。”

“当时太后娘娘匆忙赶到灵堂时先帝已经抹了脖子，我和谌宇按吩咐处理了后事。至于苏如洌，他跟先帝私交甚笃，可能他们说到过这些，所以他猜到了。”

周唯在情绪爆发后变得冷静许多，只是“嗯”了一声示意华九继续。

“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华九闭着眼回忆道，“戎威太后膝下无子便收养了先帝，她怕先帝孤单所以挑了年纪相仿的将军做他的近卫。将军性格活泼，先帝却很是内敛，所以那十多年中，将军几乎是先帝和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两人形影不离，久而久之，情就这么生了出来。”

“您应该明白，近卫隐藏在黑暗中永远见不了光，他们就是主子的一把刀，哪怕戎威太后再疼爱将军，必要时他也要作为死士保先帝周全，”说到这儿华九叹了口气，“可先帝动了心，根本不舍得将军如此，于是将他外派漠北，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好在将军没有辜负他，拼搏多年，打下了这一身荣耀。”

“后来呢？这又关母后什么事？”

终于还是到了华九最不想说的部分，但答应了周唯要开诚布公，他只能紧紧握着手中的帕子，下意识放在嘴边亲了亲，低声道：“太后娘娘受安南王威胁，算计了先帝……”

周唯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在这一瞬间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只剩纷繁复杂的盲音和作乱的心跳，他回想起沈清瑶的愧疚和懊悔，原来根源竟是在此。

“太后娘娘当时还是太医院的女官，并不知晓将军和先帝的关系，安南王用将军的命威胁，所以她才冒死答应下来。可她没想到只那一夜就能有身孕，后来不知官女司如何知晓了这件事，非要按宫规施以杖刑，将军是外臣无法插手内宫事，所以最后还是由先帝出面将人保了下来。”

“原来母后一直放不下的是这件事……”

华九点点头：“是，先帝心思重又不爱与人交际，将军将太后娘娘托付给先帝后只身回了漠北，六年杳无音讯。先帝的精神状态因此变得越来越差，太后娘娘成了他唯一的寄托，虽然他恨她，可也不能没有她，他将所有的愧疚和思念都补给了太后娘娘，这才有了为人津津乐道的夫妻伉俪。后来苏如洌突然上书要将军和亲，惹得陛下再次发病，太后娘娘这才知道了真相，可那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将军不要命似的在漠北拼杀落得一身病痛，先帝为情所困险些逼疯自己，而您已经是太子，断没有再废了的道理，这一切已然成了死局，根本无路可走。”

“后来为什么又废了我？”

“因为先帝查到当年是太后娘娘算计了他，”说到这儿华九却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周唯道，“你一定想不到先帝知道真相后在东宫门外站了一宿吧？他还是在乎你的，他想杀了太后娘娘，可你还小不能没有母亲，他想废了你，可古往今来的废太子没有一个能善终，所以他犹豫了。你知道先帝纠结一整夜回来后问我什么吗？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吗……”周唯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先帝幼年的经历让他十分珍视父亲这个角色，他是真的想陪你长大，只是后来那病来的太突然，发现时已然回天乏术。他彻夜难眠，一直在想保全你们三人的法子，只是最后才发现，废了你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说到这儿华九拍了拍周唯的肩膀说，“没有人说得清你和将军在先帝心中究竟谁轻谁重，他抛下一切去漠北寻他的情，可也在肃西给你留了一支上了军牒的军队和半个山洞的金银，他不能让天下大乱，却也不想把你的命交在别人手中，思来想去便只能让你强大起来。”

“金银？冷冰冰的金银就是补偿了么？”周唯低着头喃喃道。

“别钻牛角尖了，”华九嗤笑一声，瞥了眼周唯道，“如果你只能活一年，十年未见朝思暮念的爱人，和你的血亲，你会怎么选？”

“自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对，把你带在身边，或者再带上太后娘娘，你们都住将军府去，让你每天看着父亲和舅舅如何恩爱，再……”

“好了你别说了！”周唯像是受到惊吓似的一骨碌爬起来，别别扭扭地说，“我选择拿钱拿兵可以了吗？可恶！”

华九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他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深入眼底便听下人冲过来对周唯道：“王爷，太后娘娘已启程返回皇城。”

“什么！”华九当场急了眼，不顾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就往外冲，几个狱卒差点拦不住。

这时周唯在背后幽幽道：“你能理解他们的感情，怎么就不理解母后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