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的裂隙
——论粤语诗《人?》中的存在叩问与语言反叛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构筑了一道异质性的风景线。树科的组诗《人?》以博物馆和人类化石为观察点,通过三首短诗《人·神·人》《进化论·人》《人·信仰》,展开了一场关于人类起源、信仰本质和存在意义的诗性叩问。这组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其以粤语方言挑战了普通话诗歌的霸权地位,更在于它通过语言的"在地性"抵抗,解构了关于"人"的宏大叙事,在神学话语与进化论的交锋处,撕开了一道存在主义的思想裂隙。
一、神与人:互为镜像的创造关系
《人·神·人》开篇即以两个平行问句叩击人类起源的永恒命题:"女娲神造?喺神?/上帝神造?喺神?"诗人有意并置中西两大创世神话,暗示神造论作为一种跨文化的普遍叙事。粤语特有的疑问词"喺"(是)在此具有双重功能:既作为系词确认神的存在,又通过问号形成自我消解。这种句法矛盾恰恰揭示了神人关系的本质——"神创造咗人?/人创造咗神!"两句通过倒装与感叹号,完成了从神本主义到人本主义的认识论翻转。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塞尔托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指出:"信仰是弱者的武器。"诗中"人细、太细,噈要神……"的喟叹,印证了这种心理机制。粤语"细"(小)的重复使用,强化了人类面对宇宙时的渺小感,而省略号则暗示这种精神依赖的绵延不绝。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伟人"与"伟神"并置质问,暗合尼采"上帝已死"的宣言——当人类试图通过创造神来确证自身伟大时,反而暴露了存在的脆弱性。德国神学家朋霍费尔在《狱中书简》中提出的"成熟世界"概念在此得到诗性诠释:人类需要勇气摆脱"宗教的襁褓",直面存在的本真状态。
二、进化链上的火:理性与荒诞的辩证
《进化论·人》以更具挑衅性的语言解构达尔文主义。"人喺马骝嚟嘅?/马骝喺你哋嘅老窦?"粤语"马骝"(猴子)与"老窦"(父亲)的俚俗搭配,消解了科学话语的庄严感。这种故意为之的语言降格,实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讽——当我们骄傲于进化成就时,是否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穿着西装的猿猴"(德斯蒙德·莫利语)?
诗中"细阵时嘅达尔文/大咗后嘅我哋……"的时空错置颇具深意。达尔文的童年形象与当代成人的并置,暗示进化论本身也在"进化",从科学理论演变为新的教条。"伟大嘅火!火嘅伟大"的重复与颠倒,令人想起古希腊普罗米修斯神话。火在此既是文明进步的象征,又是焚毁盲信的利器。"烧?咗、唔会熄咗、静鸡……"(烧焦了、不会熄灭、安静地)三个粤语短句的并置,形成悖论式的表达:理性之火既摧毁蒙昧,又悄然成为新的信仰对象。这种辩证关系呼应了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的警示:启蒙可能退回神话。
三、信仰的三重变奏:从简美到丑陋
《人·信仰》以三段式结构展开存在论意义上的信仰考察。"人喺人嚟嘅/本嚟噈几咁简美……"首段采用粤语特有的判断句式"喺...嚟嘅",强调人的本真状态具有质朴之美("简美")。这种观点令人想起海德格尔对"此在"(Dasein)的本体论描述——人最初是在世界中自然绽出的存在。
第二段"人喺神嚟嘅/伟大、细人嘅丑陋……"突然转折,揭示人类通过自我神化导致的异化。"伟大"与"丑陋"的并置,暴露了信仰建构中的权力机制。法国哲学家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在此显现:当人宣称接近神性时,往往正在实施对他者的暴力排斥。最耐人寻味的是第三段:"人喺马骝嚟嘅/噈我哋喺进化嘅马骝……"。诗人将进化论转化为新的宿命论,暗示任何单一叙事(无论是神创论还是进化论)都可能成为禁锢思想的牢笼。三个"人喺...嚟嘅"句式的重复变奏,构成了一部浓缩的人类认知史。
四、粤语的诗性反抗:音韵中的存在之思
从诗学形式看,这组诗充分发掘了粤语的音韵特质和语法弹性。入声字"噈"(就)、"咗"(了)的密集使用,形成短促的节奏感,与存在追问的急迫性相呼应。语气词"嘅"的反复出现,既构成粤语特有的判断句式,又在疑问与肯定间制造微妙张力。诗人有意保留"睇后"(看完)、"静鸡"(安静)等方言表达,不仅是为了地域认同,更是通过语言"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语)迫使读者重新思考习以为常的"人"的概念。
这种语言策略令人想起巴赫金的"杂语"理论——当标准语与方言在诗歌中对话时,既有的权力话语体系就被相对化了。粤语作为"非中心"语言的使用,本身即是对普通话所代表的文化霸权的抵抗。正如意大利语言哲学家维柯所言:"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树科通过粤语独特的修辞系统,开拓了汉语诗歌表达存在之思的新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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