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十戾传 第22章 凯歌声未歇，紫光阁影深

台湾岛上的仗，总算是干完了！林爽文那小子被活捉，捆得跟粽子似的押送北京。剩下的乱兵没了主心骨，跑的跑，降的降，闹腾了一年多的天地会起义，算是彻底歇菜。

班师回朝的日子定了。海兰察站在即将拔营的空地上，望着这片又是血又是汗、还埋着他惊天秘密的湿热土地，心里头空得厉害，像被挖走了一块肉。左臂的伤还没好透，天一潮就隐隐作痛，那股子阴冷劲儿好像钻进了骨头缝，时刻提醒他那场邪门的巷战和密室里的吓人遭遇。

藏起来的那个鬼东西，像块大石头日夜压在他心口。他不敢想它是不是还好端端藏着，更不敢想它以后会招来啥祸事。只是半夜老莫名惊醒，好像能听见那冰冷的嗡鸣和戾影恐惧的嚎叫，从老远地方传过来。

回京的路，漫长又没劲。坐船，坐车，骑马。一路上，没了来时的风暴和紧张，却多了说不出的疲惫和死寂。同行的将领们脸上笑开花，等着回去领赏升官。兵丁们也盼着早点到家，拿赏银过安生日子。只有海兰察，像个游离在凯旋队伍外的孤魂，沉默地看着窗外倒走的风景，心里没有半点高兴劲儿。

再见北京城那高大灰暗的城墙时，海兰察甚至想调头就跑。这破城，像个巨大华丽的鸟笼子，里头藏了太多他看不透、也不想碰的玩意儿。

繁琐的凯旋仪式，论功行赏的流程，跟上次从金川回来一模一样，只是排场更大，赏赐更厚。海兰察的名字被一遍遍提起，什么斩将夺旗，攻坚克险，功劳簿上写得满满登登。他像个木偶，跟着程序走，磕头，谢恩，领赏，脸上挤不出半点笑。

最大的荣耀，砸下来了。乾隆皇帝下旨，要在紫光阁给这次平定台湾的有功之臣画画像留念，还把海兰察排在了头一个！这是武将顶天的恩宠，意味着他的名字和画像，要跟着这次战功，一起写进朝廷的史书里，让后人瞅。

画画像那天，天儿挺好。可紫光阁里头，还是那股子庄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味儿。香烟缭绕，侍卫站得笔直。几个宫廷画师早准备好了颜料画笔，大气不敢出地等着。

海兰察被引到殿中间，按画师说的，穿上那身崭新、绣着四团行龙的超勇公爵服，戴上双眼花翎的顶戴，摆出威武的姿势。明亮的阳光从高大窗户斜照进来，打他身上，那华丽丝绸和精细刺绣反着光，把他衬得跟天兵天将下凡似的，荣耀得晃眼。

可他只觉得浑身不得劲！那身衣服又重又紧，勒得他喘不过气。顶戴上的花翎轻飘飘，却像压着千斤重担。画师们小心勾着线，涂着色，想抓住这位传奇将军的英姿。但海兰察能从他们偶尔抬起的眼神里，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生分。他们画的，是那个功勋赫赫的一等公，是皇帝钦点的巴图鲁，不是他海兰察这个人。

他就那么硬邦邦地站着，一站大半天，感觉比在战场上冲杀一天还累。脑子里乱哄哄，一会儿是台湾巷战的血呼刺啦，一会儿是密室小鼎的幽幽绿光，一会儿是西北的风沙，一会儿又是金川的碉楼…那些死人的脸，那些绝望的眼，来回晃。

身体里那戾影，在这庄严肃穆的紫光阁里，好像也安静了不少，但那沉默更像是一种警惕的猫着，仿佛在感应着四周无形中存在的、某种让它不安生的力量。

好不容易熬到画师说“好了”，海兰察几乎是逃命似的退到一边，悄悄活动僵硬的胳膊腿。

过了些日子，紫光阁功臣像总算画完了，搞了隆重的揭幕仪式。乾隆皇帝亲自来了，文武百官陪着。一幅幅巨大的功臣画像挂上紫光阁高大墙壁，一个个顶盔贯甲，威风凛凛，记录着朝廷的牛逼战功。

海兰察的画像挂的位置相当扎眼。画上的他，穿着公爵蟒袍，按着刀站着，目光炯炯（至少画师是这么画的），背景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和台湾岛的山峦，看着确实英武不凡，功高盖世。

百官们发出一阵阵“哇塞”“牛逼”的赞叹恭维声，都说皇上圣明，眼光毒辣，海都统真是国家的顶梁柱。

乾隆皇帝脸上也带着笑模样，目光扫过一幅幅画像，最后停在海兰察那幅上，微微点了点头。

在一片拍马屁和道贺声中，海兰察跟着大伙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画像。那画画得是真细，毛都快数清了。他看着画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脸，那被精心画出来的威严眼神，心里头却只觉得一阵阵发空和可笑。

就在他目光无意中扫过画像上自己那双被画得过于“炯炯有神”的眼睛时——

出事了！

他猛地感到一阵轻微头晕，眼前的画好像扭曲了一下！画上那个“海兰察”的身后，那画着海浪和山峦的背景深处，好像有啥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贼模糊、贼短暂的虚影！轮廓庞大、扭曲、充满了不是人的暴戾气！像是一头人立起来、要吃人的巨熊，又隐隐约约掺着点儿负重的哀怨！那虚影就出现了一刹那，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阳光晃了眼出的错觉，但它带来的那种冰冷、死寂、洪荒般的吓人感，却像实心的冰针，狠狠扎进了海兰察的眼珠子！

“呃！”海兰察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半步，心脏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当时就不跳了！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全冒出来了！

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是那个被锁链捆着的巨影？！是“它”的老祖宗模样？！怎么会跑到画上去？！

他死盯着那幅画，眼珠子瞪得溜圆，气儿都忘了喘。可再仔细看，画还是那画，色彩鲜明，笔触工整，屁的异常没有。刚才那吓死人的一幕，好像真是他眼花了。

但他知道，不是！绝对不是！那种从魂儿深处出来的打颤和共鸣，绝对不会错！

是戾影的影响？还是这紫光阁本身…有啥古怪？或者说…是那位坐在龙椅上、正用意味深长眼神瞅着自己的皇帝…搞的鬼？

海兰察感到一股透心凉的寒意，比台湾密室那小鼎冒的寒气还冷上千百倍。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那画像，心脏却在胸腔里玩命地敲鼓，震得他耳膜嗡嗡响。

周围的拍马屁声依旧热闹，没人注意到他这瞬间的怂样。 maybe有人瞅见了，也只当这位大将军是太激动了。

揭幕仪式完事儿，照例是盛大的庆功御宴。山珍海味，歌舞表演，酒杯碰得叮当响。百官们纷纷过来给海兰察敬酒，说着各式各样的漂亮话。海兰察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应付，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那辛辣的御酒，却感觉不到半点暖和，反而越喝越冷。

乾隆皇帝心情似乎挺好，接受着臣子们一轮轮的敬酒和马屁。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忽然抬手，示意音乐歌舞停下。

大殿里立马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上。

乾隆脸上带着点喝高了的笑意，目光慢慢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坐在勋贵席位最前面、有点魂不守舍的海兰察身上。

“海兰察。”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遍了大殿每个角落。

海兰察一激灵，赶紧放下酒杯，起身出列，噗通跪倒：“奴才在。”

“此次平台，你功劳最大，勇猛没得说，朕很欣慰。”乾隆的声音带着点慵懒，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看你打过的这些仗，虽然回回深陷重围，伤得不轻，却总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这回跨海打仗，听说又碰上罕见大风浪，战场上，凶险更厉害，然而你依旧能搞定一切，毛都没…呃，虽然受了点小伤，却也不碍大事。”

皇帝顿了顿，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好像无意地扫过海兰察那用绷带吊着的左臂，随即又看向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点，却让人看不透真正的心思。

“看来，你确实是福大命大之人，跟一般人不一样啊…呵呵，这是老天爷保佑我大清，也是我大清的福气。”

“福大命大…跟一般人不一样…”

这八个字，像一把冰锥子，透过吵闹的宴席，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海兰察的心窝子！

他趴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僵，头皮阵阵发麻！皇帝的语气听着像是随口的夸奖，但他却从那话里头，听出了一丝打听，一丝玩味，甚至是一丝…心里有数？

他知道啥了？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是在点我吗？

海兰察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地，不敢抬起来，喉咙发干，声音都变调了：“皇上…皇上过奖了…奴才…奴才就是尽忠职守，靠着皇上您的天威保佑，弟兄们卖命…才能…才能侥幸没死…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心跳得像打鼓。

“呵呵，不用这么谦虚。”乾隆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害怕”，挥了挥手，“起来吧。朕赏你御酒三杯，希望你以后，还能像今天这样，为我大清，再立新功。”

太监立马端上来三杯斟得满满的御酒。

海兰察谢恩起身，接过酒杯，手指头微微发抖。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或是琢磨的目光注视下，他把那三杯冰凉辛辣的玩意儿，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下去。酒烧着喉咙，却半点驱不散他心底那片冰天雪地。

宴会继续，音乐声又响起来，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喧哗。

但海兰察却再也感觉不到半点热闹和荣耀。他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周围的一切说笑玩闹都像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又遥远。

皇帝那看着随意却字字砸心窝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来回响。“福大命大…跟一般人不一样…” 还有那画像上一闪而过的巨熊虚影…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收过来，要把他这个“异类”彻底看透、拿捏。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起来、给人围观的祭品，表面的风光之下，是马上要被端上祭坛的冰凉命运。

凯旋的歌声还在嗷嗷响，紫光阁的画像光鲜亮眼。但海兰察却只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阴影边上，再迈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悬崖。而那悬崖上头，龙椅上的那双眼睛，正平静地、甚至带着点儿玩味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