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是一座典型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的城市,夏季炎热多雨。七月,这太原连绵的雨,没完没了。
在经历过守城之战后,仿佛是苍天看不下去人间的屠戮,想要净化苍生。刚开始的时候是淅淅沥沥,敲打着城头染血的砖石,冲刷着那些凝固变黑的污迹,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暂时压了下去。
可雨势越来越大,不是倾盆,而是天河倒泄,白茫茫的水幕笼罩了整座晋阳城,也包括城外张敬达那庞大的后唐围城军营。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哗啦啦,永无止境。
城砖被雨水泡得发软发黑,脚下的感觉不再是坚实的依托,而是一种随时可能坍塌的粘腻。雨水顺着破损的垛口、女墙缝隙倒灌进来,在城墙马道上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泥浆、草屑和无法分辨的污物,肆意横流。
士兵们疲惫地蜷缩在墙根下临时搭起的、被雨水浸透的草棚里,身上的破旧皮甲或布衣贴在皮肤上,咳嗽声此起彼伏,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弱。
晋阳城粮仓的位置本就低洼。这场持续数日的暴雨,让存放粟米的土仓最先遭殃,浑浊的泥水汹涌而入,将大堆黄澄澄的粟米泡成了粘稠的、散发酸腐气味的糊状物。存放黍米和豆子的麻袋也未能幸免,被水浸透后,又加之这闷热的天气,迅速霉变,长出令人作呕的绿毛和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水腥、泥土和粮食腐烂的恶臭味。
每日配给到士兵手上的,就是一碗几乎看不出米粒形状的“粥”。颜色是诡异的灰绿或暗黄,稠得能立住勺子,散发着强烈的霉味和酸败气。
河东军们称之为“霉泥汤”。我手下的一个年轻士卒,捧着那碗东西,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旁边一个老兵,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麻木地捧着自己的碗,浑浊的眼睛望着瓢泼大雨,然后低下头,几乎是屏住呼吸,几口就把那碗令人作呕的东西灌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吞咽声,像是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他抹了一把嘴,干裂的嘴唇上沾着灰绿色的糊糊,眼神空洞地投向城外的雨幕。
城外的后唐军辛苦构筑的围城工事,那些鹿砦、壕沟、土垒,在持续不断的暴雨冲刷下不断垮塌、变形,泥泞不堪。士兵们在深可及膝的泥浆里跋涉、修补,每一次行动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攻城的号角声已经沉寂很久了,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雨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我扶着冰冷的、湿漉漉的城墙垛口,雨水顺着我身上的软甲流下。胃里空得发慌,那碗“霉泥汤”带来的反胃感还在喉咙口徘徊。视线越过茫茫雨帘,投向那片被泥泞和雨水统治的敌营。
“石将军!”王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雨水的湿气,“这场大雨下的紧,敌军一时半会也不会攻城,将军您还是去歇会儿吧,况且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躺在那潮湿冰冷的营房里,听着外面永不停歇的雨声,感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只会让思绪更加混乱。突然一阵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喊叫传了过来。
“小姐!小姐——!”
我转头望去,泥泞湿滑的马道上,两个瘦小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挣扎。她们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雨水糊了她们满脸,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和脸颊。是小雪和小绿!
她们两人合力提着一个巨大的、盖着油布的食盒,食盒在她们手中显得异常沉重,随着她们踉跄的脚步左右摇晃。
“小姐!”小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垛口边的我,声音瞬间带上了哭音,脚下一滑,差点扑倒在泥水里,被旁边的小雪死死拽住胳膊才稳住。
“胡闹!”我几步抢下垛口,冲到她们面前,我劈头盖脸地训斥,“谁让你们来的?不要命了吗?这是什么地方?!”
小雪脸色苍白得像纸,雨水顺着她尖尖的下巴往下淌。她没说话,只是倔强地抬眼看着我,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后怕与担忧。
“小姐……”小绿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混着雨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开一道道痕迹,“呜呜呜,老爷…老爷都说了,说您…您不愿待在府中,跑到这城头上来了!夫人听说后担心得要死,就怕…怕您饿着,这雨太大了,就让我和小雪过来给你送吃的…”她一边哭,一边费力地把那个巨大的食盒往我面前推。
一股酸热猛地冲上眼眶,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伸手紧紧抓住了她们冰凉、沾满泥水的手臂。
“小姐,”小雪终于开口了,“府里没有您……太闷了,”她深吸一口气,“您在这里,我们就该在这里。”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们就不回去了,让我们留下来照顾小姐您好不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