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汴梁皇城的琉璃瓦上还挂着水珠,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冷光。文德殿内,鎏金熏炉里吐出袅袅青烟,试图驱散这深秋的寒意,却更添几分压抑的沉闷。
我身着紫袍,垂首立于文官班列前端,眼观鼻,鼻观心。今日的常朝,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御座上的父皇石敬瑭,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扶手上那枚冰冷的玉珠,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视。
此刻心头压着的,是魏博军新定后的疮痍,是各地节度使看似恭顺实则叵测的表章,是国库里那总也填不满的窟窿。
一项项漕运、盐税、秋粮的例行奏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枯燥而冗长。几位老臣眼睑低垂,似在养神,唯有微微颤动的白须,显露出他们并非真正入睡。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最是熬人。
我悄然抬眸,目光掠过前排的重臣。冯道,当朝司空,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仿佛殿外的风雨、殿内的暗流皆与他无关,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浑浊。
赵莹,门下侍郎,眉头微锁,似乎在与手中的笏板较劲,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桑维翰与李崧并肩而立,一个面色冷峻如铁,一个呼吸略显粗重,他们都预感到,今日恐难善了。
果然,就在司礼内侍即将唱喏“无事退朝”的当口,一人猛然踏出班列,声如洪钟:
“臣!宣徽南院使刘处让,有本启奏!”
这一声,如同巨石砸入死水,惊起无数暗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盯在了那身材魁梧的武臣身上。他紫袍玉带,却掩不住一身行伍煞气,手持笏板,如同持着一柄无形的战刀。
御座上,石敬瑭的眼皮微微撩起,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讲。”
“臣要劾奏!”刘处让声震屋瓦,毫不掩饰其愤慨,“劾奏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充枢密使李崧,与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枢密使桑维翰!二人身兼政、军之枢要,然执政以来,刚愎自用,堵塞圣听,赏罚不明,过失昭彰!致使朝纲不振,边将寒心,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扼腕!”
话音落下,大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御史中丞薛融的眉头狠狠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御座,又迅速低下头,心中飞速盘算:这已非寻常言官风闻奏事,这是**裸的攻讦,目标直指当今最具权势的两位宰相!且出自一位掌宫禁事务、与边将往来密切的宣徽使之口,其背后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左谏议大夫罗周岳下意识地捻须,指尖冰凉。他素知刘处让与魏州杨光远交厚,杨光远对桑、李二人不满已久,此番发难,必是杨光远之意通过刘处让之口,化作了朝堂上的利箭。他偷眼觑看李崧和桑维翰。
李崧的脸色已由红转青,花白的胡须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颤抖,握着笏板的手背青筋暴起,显是怒极,但多年宦海沉浮,让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立刻嘶声反驳,只是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剜着刘处让的后背。
桑维翰却异乎寻常的冷静。他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此刻更像是一块冰冷的铁板,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刘处让,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他的沉默,比李崧的暴怒更令人心悸。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杨光远的刀,终于借着刘处让的手,劈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去看父皇。父皇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捻动玉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刘卿,”父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劾奏重臣,非比寻常。所言过失,须有实据。细细奏来。”
“陛下!”刘处让似乎早已等着这句话,气势更盛,朗声道,“其一,二人独揽大权,视三省、枢密院如私邸!多少军国要务,往往于私室密议,便定策下行,视同僚如无物,视程序如敝履!此乃专权跋扈,非人臣之道!”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群臣,继续放大音量:“其二,任人唯亲,党同伐异!其所擢升者,非其门生,即是故旧,于真正有才学、有战功之士,却多方压制!寒门士子,报国无门!此乃堵塞贤路,非国家之福!”
“其三!”刘处让的声音陡然再拔高一度,如同战鼓擂响,“军事调度,屡屡失当!尤以对魏州杨光远节度使所部为甚!军令朝令夕改,钱粮拨付迟缓,致使戍边将士无所适从,怨声载道!杨节度使忠勇为国,镇守北疆,平定范逆有功,却屡遭掣肘,心中积郁,早已非止一日!”
他终于图穷匕见,点出了杨光远的名字。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站在武官班列中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他素来看不起杨光远那等骄奢跋扈之徒,也对桑维翰这等以文臣掌军机的做法不甚认同。此刻,他抱定隔岸观火之心,冷眼看这出文武相争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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