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病愈带来的那点微薄暖意,尚未能在这条巷子里真正扎根。
便被另一股更为深沉、更为无可抗拒的寒意所覆盖。
这寒意并非来自倒春的风雪,而是源于生命本身不可违逆的规律——衰老与凋零。
住在胡同最里间,那座低矮瓦房里的苏老汉,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最后的尾巴。
他走得安静,就像一片枯叶在枝头颤巍巍地坚持了许久,最终无声无息地飘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病痛呼号,只是在某个清晨,送饭的邻人发现他蜷在冰冷的炕上,身体已然僵硬,脸上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奇异安宁。
苏老汉是这条巷子里最年长的人,据说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晚年才落叶归根。
靠着一点微薄的积蓄和邻里接济,独自寡居。
他性子沉默,常在自家门口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晒太阳,眯着眼看胡同里的孩童嬉闹。
看日升月落,看岁月在砖墙瓦楞间刻下痕迹。
他是这条胡同活着的记忆,是许多人家搬来之前就存在的风景。
他的离去,不像国破家亡那般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却像是一根早已风化、勉强支撑着什么的柱子,终于悄然折断,带来一种缓慢而真切的坍塌感。
这是这条巷子,在许清安定居于此六载以来,第一次真正送走一位熟识的、朝夕相见的老人。
是又一场生死告别。
消息传开,一种混合着悲伤、茫然与物伤其类的情绪,在邻里间弥漫开来。
没有官府过问,没有远亲奔丧。
在这改朝换代、人心惶惶的年月,一个孤寡老人的身后事,便只能落在这条巷子,这些同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求存的街坊肩上。
周成和老周几个男人,自发地聚在一起,沉默地商量着。
他们面容凝重,眼神里有对逝者的哀悼,也有对处理这等白事经验的缺乏所带来的无措。
棺木、寿衣、香烛纸钱,还有那最后的入土为安,每一件都需要银钱,都需要人手。
许清安站在平安堂的廊下,看着对面苏老汉那间突然失去了生气的屋舍,以及门前那些面带愁容、低声商议的汉子。
他的灵觉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屋内正在缓慢消散的、属于一个凡人一生的微弱气息。
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比豆娘病危时更为沉寂、更为终结的死寂之感。
生老病死,红尘常态。
他见过太多,远如临安故徒,近如昆仑墟下的竹茹。
苏老汉的寿终正寝,在这漫长的时光尺度上,本应激不起他心湖半点涟漪。
然而,或许是这六年来,每日听着苏老汉偶尔的咳嗽声,看着他坐在青石上如同固定背景般的身影。
又或许是因为豆娘刚刚从生死线上被拉回,使得这“死”与“生”的对比过于鲜明。
许清安那惯常古井无波的心境,此刻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感触。
他看见周成他们为棺木的费用发愁,看见信娘和几个妇人翻找出压箱底的素布,勉强凑合着缝制寿衣,看见他们因不懂丧仪规矩而显得笨拙又焦虑。
许清安转身回了屋内。
片刻后,他拿着一个不算厚重、却足以解燃眉之急的钱袋,走了出来,径直走向正在发愁的周成和老周。
“许先生?”周成有些愕然。
许清安将钱袋递过去,语气平和如常:“苏老丈邻里一场,身后事不可过于潦草。这些,且拿去置办棺木香烛,余下的,请几位师傅帮忙抬棺挖穴,也算尽一份心意。”
他的举动自然无比,没有施舍的高傲,也没有过多的同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成和老周对视一眼,喉头滚动,想说什么推辞或感谢的话,却在许清安那平静的目光下,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敬佩铭记于心。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却没有雪,只是干冷。
一口不算厚重、却也是街坊们能凑出的最好的薄棺,被周成、老周等八个汉子稳稳地抬在肩上。
没有唢呐喧天,没有孝子贤孙摔盆引路,只有胡同里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自发地跟在了后面,形成一支沉默而冗长的队伍。
许清安也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青衫,走在队伍的边缘,既不靠前,也不落后。
白鹤没有跟来,留在院中,静立望天。
队伍缓缓穿过寂静的胡同,走向城外那片无主的乱葬岗。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纸钱,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妇人们低声的啜泣压抑在喉咙里,男人们则紧绷着脸,每一步都踩得沉重。
孩子们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牵着自己娘亲的衣角,睁着懵懂而又不安的眼睛。
许清安静静地走着,感受着这凡尘最朴素的送别。
没有修士坐化时的霞光万道,没有英雄就义时的慷慨悲歌,只有一个普通老人寂寥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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