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八日的香港,已然是一具在硝烟中痉挛的残躯。日军步兵在九龙半岛的街巷间逐屋清剿,炮火越过狭窄的海峡,将港岛北岸化作一片火海。城市的脉搏——水电、通讯、交通——几近断绝,唯有死亡与恐惧如瘟疫般肆意蔓延。在这文明的最后余光里,华懋饭店那场荒诞的慈善晚宴,如同一个被迅速遗忘的、奢靡的噩梦。
黛甩掉跟踪后,并未直接返回湾仔的住处,而是绕了数个圈子,确认绝对安全后,才潜入位于西环一处废弃糖厂仓库下的新安全屋。这里比“墨韵斋”更加简陋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糖浆**的酸腐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用罐头瓶改造的煤油灯,火苗摇曳,将她和“账房”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布满霉点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在末日地穴中谋划的幽灵。
“周景明确认了,‘海上’。”“账房”听完黛简洁清晰的汇报,眼中锐光一闪,但语气依旧平稳如山。他用炭笔在地图上南区游艇会的位置画了一个更重的圈。“这与我们之前的推断完全吻合。你做得很出色。”
然而,赞誉之后是更深的凝重。“但‘渔夫’注意到了你,”“账房”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军统的人,尤其是‘渔夫’,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流亡女教师’投以过多的关注。你的身份,或者你在晚宴上的行为,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这不是好事。”
黛点了点头,脱下那件借来的、沾染了烟酒与恐慌气息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她正准备将其折叠收起,手指却在旗袍内侧腰线附近,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原本绝不该存在的硬物突起。那感觉,像是一粒被精心缝制在夹层里的、比纽扣更小的异物。
她的动作瞬间凝固,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感沿着脊椎急速攀升。
“怎么了?”“账房”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
黛没有回答,而是将旗袍平铺在简陋的木板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腰线处那几乎看不见的缝线。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仿佛在拆除一枚致命的炸弹。很快,一枚比小指甲盖还小、薄如蝉翼的金属片,连同两节细如发丝的电池,从夹层中滑落出来,在木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是一枚极其精巧的窃听器。
空气瞬间凝固了。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刺耳。
“什么时候……”“账房”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结冰的湖面。
黛的脑海中飞速回放着晚宴的每一个细节。她进入更衣室更换旗袍……与几位女士短暂的、毫无营养的寒暄……服务生撞洒酒水……与周景明那关键的短暂接触……“渔夫”那探究的目光……最后回到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
“是在晚宴期间,或者之后,在我换下礼服之前。”黛的声音因后怕而微微发紧,但逻辑依旧清晰,“更衣室人员混杂,有机会做手脚的人不止一个。可能是军统的人,也可能是……其他势力。” 她脑海中浮现出“渔夫”那冷峻的面孔,但也无法排除日方特务,甚至饭店内部被收买人员的可能性。
“账房”拿起那枚小小的窃听器,在指尖反复摩挲,仿佛在掂量其承载的毁灭重量。“它听到了多少?”他像是在问黛,又像是在自问。
两人开始进行严酷的逻辑推演:
· 最坏情况: 窃听器从她进入更衣室穿上礼服开始,一直工作到她返回换下礼服。这意味着,它录下了她与周景明全部的对话,包括周景明那句关键的“海上”,以及她引导性的提问。这足以让监听者锁定周景明与“林默”之间存在不寻常联系,并且明确他们关注的重点是一份在“海上”签署的密约。
· 次坏情况: 窃听器只在部分时间工作,或者只录下了部分对话片段。但即便是“海上”这一个词,也足以引起监听者的高度警觉,将“林默”与某个涉及海上事务的秘密行动联系起来。
· 潜在后果: 如果监听者是军统(“渔夫”),他们可能会据此调查周景明,或者试图控制“林默”,以获取他们感兴趣的情报,甚至将其作为与日方或我方博弈的筹码。如果监听者是日方(“梅机关”),那么“林默”的身份将彻底暴露,面临立即被捕和处决的危险,整个“云雀”网络在香港的残余力量也可能被顺藤摸瓜。
《孙子兵法·九变篇》有言:“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他们不能寄希望于窃听器没录到关键内容,必须按照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这件衣服,以及你今晚穿过的所有衣物,必须立刻彻底销毁。”“账房”果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不是丢弃,是焚毁,灰烬也要处理干净。你现在的住处,无论是否被跟踪,都必须假设已经暴露,立刻放弃。启用三号紧急转移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