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种仪式后的七日,对整个北境大营,乃至背后那座被疫病阴影笼罩的城池而言,都是一场漫长、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的煎熬。时间仿佛被粘稠的寒冰冻结,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极其缓慢,考验着每一个人的耐心与神经。
营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往日清晨响彻云霄的操练呼喝声、金铁交鸣声,此刻都减弱乃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刻意维持的寂静。唯有寒风刮过营寨缝隙的尖啸,以及巡逻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提醒着人们这里依旧是一座军事要塞。空气中终日弥漫着一股浓烈而苦涩的气息,那是按照云舒要求,大量焚烧艾草、苍术等消毒草药产生的烟雾,混合着冬日特有的干冷尘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源自疫区、无法彻底驱散的死寂气息。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飘落,但它们不再具有诗意,反而像是上天漫不经心撒下的苍白纸钱,无声地覆盖着帐篷顶、校场和远山,将这方天地渲染得更加肃杀。人们交谈时,声音总是不自觉地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目光则总会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飘向中军大帐附近那片被明确划为“观察区”的营房。那里,驻扎着包括王爷、王妃在内的所有数百名接种者。每一次有军医或仆役端着药盘、食盒从那些营帐中走出,都会立刻引来无数道来自四面八方、充满了探究、焦虑、期盼的视线聚焦,仿佛他们的表情、步伐的快慢,都预示着吉凶祸福。
观察区内,云舒将一座较大的帐篷设为临时的“数据记录与监控中心”。她制定了严格的观察流程。每日清晨和黄昏,她必定准时为自己和墨临渊测量腋下体温、计数脉搏,并详细记录。她还随机抽取数十名亲卫,包括赵铁柱、小李、老钱等具有代表性的个体,进行同样细致的检查。她准备的记录册上,项目细致入微:体温、脉搏、呼吸频率、是否有畏寒、发冷、头晕、恶心、食欲变化、精神状态(萎靡或亢奋)、睡眠质量(是否多梦、易醒),甚至详细询问并记录创口周围有无红、肿、热、痛等局部反应。她对待自己的数据记录尤为严苛,有时半夜醒来感到些许不适,也会立刻起身点灯,记录下当时的感受和体温,试图捕捉任何可能与免疫反应相关的、哪怕是极其细微的蛛丝马迹。帐篷里炭火烧得很旺,但她要求必须定时通风,冷热空气交替,让她本就疲惫的身体更感吃力。
墨临渊的军务并未因接种而完全放下,但处理地点被他坚决地挪到了离云舒数据帐最近的外间。他看似沉稳地坐在案后,批阅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听着麾下将领压低声线的汇报,部署着边境防务、物资调配。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帐内那道忙碌的纤细身影。他会在她连续伏案记录超过一个时辰,揉着发酸的手腕时,不动声色地对自己的亲卫长做个手势;不过片刻,一杯一直用小火煨着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参茶,便会由亲卫无声地送到云舒手边。他会在她因专注记录数据而明显错过饭点,忘记用晚膳时,直接下令摆饭,并在她终于被请到饭桌旁时,亲手用公筷夹一筷子她平日似乎多动了一下的、炖得烂熟的羊肉或是清炒的时蔬,放入她碗中,言简意赅,不容拒绝:“吃。” 夜里,他坚持与她同帐而眠。当她偶尔因身心巨大压力或免疫反应带来的轻微不适而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身、发出细微呓语时,他会在黑暗中精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那掌心传来的干燥而温热的触感,比任何安眠的香料或安慰的言语都更有效地抚平了她的不安。这种沉默的、浸润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的守护,比轰轰烈烈的誓言更令人心折。
这七日里,不同的人群经历着不同的内心风暴:
最初一两天,接种的兄弟们大多没什么特殊感觉,除了创口有点痒,大家甚至还互相开玩笑,炫耀自己“身强体壮”,乐观情绪在观察区内弥漫。但到了第三天,情况开始变化。先是几个年纪稍轻或体质稍弱的士兵开始出现低热,额头滚烫,伴有轻微的畏寒和乏力。消息像长了翅膀,刚刚升起的乐观情绪瞬间紧绷,观察区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赵铁柱心里也咯噔一下,但他作为主心骨,不能慌。他强作镇定,哈哈大笑着带头喝下云舒根据症状配发的、药性温和的清热解毒汤药,骂骂咧咧地说:“发热好!发热说明咱身体里的兵将跟疫鬼干上仗了!正好趁机睡他个懒觉!” 但他自己知道,夜里他几乎没合眼,耳朵竖得老高,仔细听着每一个帐篷里的动静,生怕听到任何异常的呻吟或骚动。
他们无法进入观察区,只能远远地看着那片被隔离的区域,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既殷切地期盼奇迹发生,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那种等待判决的焦灼感折磨着每一个人。私下里,关于“王妃究竟是仙是妖”的争论,渐渐变成了“你说王爷今天气色怎么样?”“我看赵队长刚才出来倒水,脚步还挺稳当”“发热是不是真的正常?”之类更加具体、更贴近现实的窃窃私语。求生的本能,开始逐渐压过盲目的恐惧,一种倾向于相信、倾向于期盼的暗流在军中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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