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苗封存成功的喜悦,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就被前线不断传来的、越来越急促的战报声所淹没。战争,并未因后方的瘟疫而稍有停歇,反而因北狄窥知城内疫情,进攻得更加猛烈疯狂。
这一次,云舒没有待在相对安全的王府工坊或书房里。一种强烈的、必须亲眼见证、亲身体验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安坐。她要知道,除了瘟疫,那些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还面临着怎样的生死考验。她向墨临渊提出了前往伤兵营的请求。
果不其然,遭到了墨临渊斩钉截铁的反对。“胡闹!”他难得对她用了如此重的词语,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担忧与厉色,“前线二十里,已是狄骑游弋范围!伤兵营鱼龙混杂,环境污秽,疫病流传风险未消!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你该去的!”
云舒没有争辩,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却执拗地迎视着他:“临渊,我知道危险,知道不堪。但我必须去。坐在王府里,听着冰冷的数字和军报,我永远无法真正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牛痘是为了对抗瘟疫,但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流的血,又是怎么……失去生命的。只有亲眼所见,我才能找到帮他们的方法。”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你派最得力的亲卫护着我,我保证,只观察,不贸然行动,保护好自己。”
墨临渊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不赞同,但最终,被她眼中那种不容动摇的决心和深藏的悲悯所撼动。他了解她,知道她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相信,她的“去看看”,或许真的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如同那牛痘,如同那正在批量生产的急救包。
“……好。”他最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立刻唤来暗卫首领和亲卫队长,点了足足两队精锐,反复叮嘱,务必确保王妃绝对安全,并规定了往返时间和应急方案。
踏入离前线最近的那个临时伤兵营的瞬间,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沾满污血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所有感官上,让她眼前一黑,耳中嗡鸣,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那不是简单的声音,是无数痛苦汇聚成的深渊回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无法忍受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军医声嘶力竭却透着无尽疲惫的指令:“按住他!刀!烧红的烙铁!快!”“没麻沸散了!忍着点!”“这条腿保不住了,锯掉!”;铁器与骨骼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担架兵匆忙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偶尔爆发出的、对命运不公的、充满绝望和愤怒的咒骂或是对亲人最后的呼唤……
气味更是可怕。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那是鲜血的味道,浓郁到仿佛能凝结成红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营地。混合着人体汗液的酸臭、伤口腐烂后的恶臭、廉价金创药粉刺鼻的气味、熬煮草药散发的苦涩,还有……粪便失禁后的污秽气息。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意志薄弱者瞬间崩溃的、属于地狱的独特气息。
云舒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素色衣裙还要苍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和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她紧紧攥住袖口,指甲深陷入掌心,用更剧烈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睁大眼睛,去观察,去记录这生命流逝的每一个残酷细节。
触目所及,是密密麻麻、几乎无处下脚的简易担架和草垫。上面躺着的,是形态各异、却同样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躯体。缺胳膊少腿者,竟已算是其中“幸运”的存在。更多的是胸腹被破开、模糊的血肉间隐约可见蠕动的内脏;或是面庞被利刃劈开、白骨森然裸露,眼球突兀地挂着;或是肢体被重兵器砸得扭曲变形,如同破碎的玩偶。鲜血浸透了他们身下的土地,那暗沉的、近乎黑色的赭红色,踩上去仿佛带着黏腻的、尚未冷却的温度。
她看到年迈的军医和寥寥几个学徒,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扁舟,穿梭在伤兵的海洋里。他们的动作因熟练而显得近乎麻木,止血、探查、缝合、上药、包扎,流程清晰,手段干脆,甚至可以说是精湛。但,人手实在太少了!药品,尤其是有效的止血药和预防感染的药物,更是紧缺到了极致!
许多伤势并非立即致命的年轻士兵,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温热的鲜血不断从简陋的包扎下渗出,染红身下的土地,生命的气息随着那流逝的红色一点点微弱下去。更多的是,伤口在漫长的等待中恶化、红肿、流脓,引发高烧,伤员在胡话和抽搐中,一步步滑向死亡的深渊。
她看到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兵,腹部中了一箭,箭头已被取出,但简单的布条包扎根本无法止住内里的渗血。他脸色灰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着“娘亲……娘亲……”。云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想为他做点什么,按压伤口?可是内出血怎么办?她徒有超越时代的外科知识,知道需要手术探查止血,需要输血,需要抗生素……但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他那只冰凉、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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