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单调沉闷声响,与马蹄踏地的杂音、士兵铠甲摩擦的铿锵,以及风中隐约传来的呜咽声,交织成一支奔赴地狱的沉重序曲。离开尚有烟火气的凉州城已有两日,队伍如同一条疲惫的巨蟒,在荒凉的土地上向北蜿蜒。越往北,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发浓重,仿佛连风都浸透了铁锈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官道两旁,本该是初春嫩绿点点的景象,如今却满目疮痍。田地荒芜,杂草丛生,残破的村庄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焚毁的屋舍只剩下焦黑的骨架,狰狞地指向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云舒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内,原本莹润的脸颊染上了一丝疲惫的苍白。她目光透过轻纱车窗,落在远处一片焦黑诡异的树林上。那不是自然的山火,焦痕呈放射状,明显是经历了惨烈的火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攥住了膝上摊开的那本医书——精装的羊皮封面,内页是绘制精美的人体解剖图,血管神经纤毫毕现,展示着生命的精密与奥秘。然而,窗外的现实,却是如此直接、粗暴地毁灭生命。医书上的宁静有序与眼前的残酷混乱,形成了尖锐得令人心口发疼的对比。
“王妃,” 长史周勉策马靠近车窗,他惯常沉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压低声道,“前面就是黑风峡了。月前,李老将军的先锋部队在此处遭遇北戎精锐伏击,虽最终奋力突围,但……伤亡极其惨重,辎重尽失。此处峡谷幽深,两侧地势险要,乃兵家绝地,需加倍小心。”
云舒纤细的手指在医书页角捏得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传令下去,让医疗队所有人做好准备,检查急救药箱,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伤员。” 她所说的准备,不仅是药品和器械,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预警。这一路行来,他们已经遇到了好几拨从前方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以及更多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每一次,云舒都会坚持让医疗队暂停前进,尽己所能地进行简单的救治,分发有限的药物和干粮。每一次与那些绝望眼神的对视,每一次触摸到那些因伤痛和饥饿而颤抖的身体,都让她对这场战争的认知,从纸面上的文字变成了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现实。
马车随着队伍缓缓驶入黑风峡的入口。仿佛一瞬间从白昼踏入了黄昏。峡谷幽深,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将大部分天光遮蔽,只留下一道狭窄的、近乎惨白的光带,投下斑驳陆离、晃动不安的光影。空气中的异味更加浓烈,一种难以散去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某种焦糊的臭味,还有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死亡特有的气味。谷底的道路坑洼不平,散落着破损卷刃的兵刃、断裂的箭矢、破碎的盾牌碎片,以及早已干涸发黑、深深渗入泥土的大片血迹,仿佛给地面铺上了一层丑陋的痂。几辆损毁严重的辎重车被随意推倒在路旁,车轮扭曲,车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和深深的刀斧劈砍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
“停一下。” 云舒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马车停稳,她不顾贴身侍女苍术担忧的劝阻,执意掀开车帘,走了下去。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她一阵反胃。她的目光,被路边一具半埋在碎石和尘土下的尸体牢牢吸引。那是一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大周士兵,尸体已然僵硬,保持着一种扭曲的痛苦姿态,脸上凝固着惊恐与不甘。他身上那件制式的、沾满泥污的皮甲,以及腰间一块刻着字迹的木牌,表明了他曾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来历的人。云舒一步步走近,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木牌上的尘土。
“王二狗,泾州人士,年十七……” 她轻声念出上面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心里。这不再是军报上一个冰冷的伤亡数字,这是一个有名字、有家乡、曾经只有十七岁的生命。他的青春,他的未来,就如此仓促而残酷地终结在了这荒凉绝望的山谷之中。
“王妃,此地凶煞之气过重,尸骸未理,恐生疫病。且峡谷地形易设伏,不宜久留。” 影十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陈述着事实。
云舒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腐朽和绝望的空气刺痛了她的鼻腔和肺腑。她环顾四周,可以看到更多来不及掩埋的遗骸,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乱石草丛间,还有被乌鸦和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的战马尸体。这就是真实的战争,**裸的,毫无美感与尊严可言,只有最原始的毁灭与死亡。她来自现代社会的认知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粉碎性的冲击。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生命是可以通过精密的仪器、先进的药物和严谨的操作去尽力延续的奇迹;而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生命脆弱得像一张浸透了水的薄纸,轻易就被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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