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酥油灯芯即将燃尽,爆出最后几点微弱的火星,随即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从窗棂缝隙渗入的灰白晨光中。松赞干布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大使得厚重的熊皮褥子都滑落了几分。剧烈的头痛如同有凿子在敲打他的太阳穴,喉咙干渴得如同吞下了沙砾,这是宿醉最直接的惩罚。然而,比这身体上的不适更强烈、更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刚刚结束的、无比清晰的梦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怔怔地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悬挂的、象征武勇的雪豹皮,脑海里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精巧绝伦的亭台楼阁,空气中弥漫的陌生香气,还有……还有水边小亭里,那个抚琴的月白色身影,以及那双如同黑曜石般深邃、带着淡淡忧伤的眼眸。
那不是逻些的女子。逻些的女子,眼神或是像高原阳光般炽热坦率,或是像雪山湖水般清澈见底,却绝不会有那样一种复杂难言的神韵——那是一种浸润在悠久文明中才能孕育出的沉静、哀婉与洞察,仿佛能看穿他这位高原霸主权势外表下的所有雄心与孤独。
“长安……”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沙哑。这个词,以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一个需要征服或防范的强大帝国的都城。但此刻,它却与梦中那流光溢彩的繁华、那沁人心脾的雅乐、尤其是那惊鸿一瞥的倩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变得具体而充满诱惑。那是一种与他所熟悉的、以力量和生存为基调的高原文明截然不同的存在,一种更精致、更复杂、也更……令人心向往之的文明。
内侍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醒酒的温热酥油茶进来,见他神情恍惚地坐着,连忙上前伺候。“赞普,您醒了?头可还痛?快饮些热茶缓缓。”
松赞干布接过银碗,机械地啜饮着温热的茶汤,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寝宫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他放下茶碗,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扇缝隙。冰冷而清新的高原空气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窗外,逻些城正在晨曦中苏醒,低矮的土石房屋升起袅袅炊烟,远处传来牛羊的叫声和信徒早祷的诵经声。这是他一手建立的王城,充满了质朴而顽强的生命力。
然而,此刻再看这熟悉的景象,松赞干布的心境却与以往不同。梦中长安的繁华与优雅,如同一个鲜明的参照物,让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王城的“简陋”与“落后”。这种认知并非贬低自己的成就,而是一种清醒的、甚至带点焦灼的对比。他统一了高原,成为了万王之王,但他的子民还在住着低矮的房屋,他的都城还缺乏那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令人心醉的艺术气息。
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子的身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他努力回想,却始终无法记清她的具体容貌,只有那双眼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和那抹淡樱色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异常清晰地萦绕在脑海。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吐蕃女子身上感受过的吸引力,混合着神秘、忧伤、优雅,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甚至想要……拥有的冲动。
这种冲动,与他作为赞普的政治理性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他重新坐回榻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熊皮边缘,思绪飞速运转。梦境是虚幻的,但梦境引发的感受和思考却是真实的。那个神秘唐客(东方墨)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大唐隐藏的深不可测的力量;而昨夜这个梦,则让他窥见了大唐文明那令人心折的魅力。
“仅仅依靠武力和掠夺,真的能让吐蕃长久强盛吗?”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质疑自己过去的战略。劫掠来的财富会消耗,占领的土地可能失去,但如果能将那种先进的文明、那些精巧的技艺、那种优雅的生活方式引入吐蕃,是否才是真正让吐蕃脱胎换骨、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而和亲……这个之前更多是出于政治权衡(缓和局势、获取实利)的念头,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诱惑的内涵。如果,吐蕃的赞普能够娶一位来自大唐、来自长安的女子,一位或许……或许拥有梦中那女子般风韵和智慧的公主,那意味着什么?
那将不仅仅是两个政权的联姻,更是一种文明的嫁接。通过这位公主,吐蕃可以名正言顺地学习大唐的典章制度、礼仪文化、农耕技术、医药建筑……可以打破地理的隔绝,真正融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比他单纯通过战争去抢夺,要高明得多,也持久得多。
而且,在内心深处,那个朦胧的、对梦中倩影的向往,也隐隐投射到了“大唐公主”这个身份上。仿佛只要娶了大唐公主,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触碰到那个梦境,让那份虚幻的美好,以某种方式在他的生活中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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