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来后 第70章 夜晚

夜幕是被山风卷着来的。先是天边最后一抹橘粉被揉碎成星子，接着墨色从山尖往下淌，漫过沟壑，漫过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最后把整个村子裹进沉沉的暗里。山里的夜从不安静，风是常年的访客，顺着山涧钻进来时带着水汽，撞上嶙峋的岩石便发出呜呜的吼声，像谁藏在深处呜咽，又像远处有人在吹一支粗陋的竹笛。

李娟躺在床上，后背贴着母亲屈梅芳温热的胳膊，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是洗衣液在太阳下晒透的香味。这味道让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软下来，像晒过太阳的棉花，蓬松又温暖。过去大半年，这张床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有她一个人睡，夜里听着山风穿过窗缝的嘶鸣，总忍不住把被子往头上裹，仿佛这样就能把孤独也裹住。可现在不一样了，母亲就在身边，连呼吸都带着安稳的节奏，她侧过脸，能看见母亲额前几缕碎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忽然觉得“幸福”两个字原来这样具体，不是书本里抽象的形容词，是身边人的温度，是不用独自面对黑暗的踏实。

“我爸怎么样？那边热不热？”李娟轻轻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软乎乎的，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又怕这份宁静下一秒就会消失。

屈梅芳的声音带着刚躺下时的慵懒，尾音微微拖长，像在哄小时候不肯睡的她：“还行，南方那城市是热，但你爸在厂里当技术工，专管修理设备，不用在太阳底下晒。车间里有空调，虽说老嗡嗡响，但凉快是真凉快。”她顿了顿，伸手替李娟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女儿胳膊上细腻的皮肤，心里泛起些微的愧疚——这大半年，孩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那就好。”李娟往母亲身边挪了挪，“哥哥不念书了，也在厂子里打工，您和爸爸可得干些轻松的活，别太累。”她知道哥哥性子实诚，干活总往前冲，怕他在外面吃亏，更怕父母为了多挣点钱硬扛。

“放心吧。”屈梅芳笑了，声音里带着点骄傲，“你爸是技术工，厂里缺他这样的老手，工资比普工高，活还轻松。我跟你爸在一个厂，你爸跟生产线的大组长是老熟人，特意给我安排了装货的活——就是把传送带上的零件往框里摆，不用弯腰，也不用费多大劲，等框满了自然有人来拉。”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那是块洗得发旧的蓝格子布，还是过年前她亲手缝的。

李娟听着，嘴角弯起来。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父母都是特别节省的人，而且比较勤奋，为了省钱，经常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甚至想着一分钱掰两半花。而且为了多挣钱多累多苦都是抢着加班。哥哥高中毕业，考的成绩不理想，就放弃了上学，外出打工。李娟觉得，不管生活如何，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再苦的日子总能慢慢往前过。

“咱们家虽说不富裕，但也不算差。”李娟闭着眼睛，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我不求大富大贵，就想咱们一家人都健健康康的，爸的腰不疼，妈的腿不酸，哥哥干活别太累，我能考上想去的大学——这样就够了。”

“你这孩子，倒比我们还看得开。”屈梅芳失笑，伸手揉了揉李娟的头发，“不过你说得对，平安健康比啥都强。”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问，“对了，小宇最近怎么样？”

李娟的脸没来由地热了一下，好在夜里黑，母亲看不见。她知道母亲说的“怎么样”不是单问成绩，还有前段时间因上网打游戏的事情。

张宇是李娟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而且初中时还是同桌，两人一起在早读课上抢着背单词，一起在晚自习后绕着操场走两圈，连考试前互相画的重点都能精准押中题。而李娟转到一中后，又和张宇成了同学，并且一直在一起吃饭，一起做题，一起复习功课，可能下学期就又分到一个班了。

李娟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张宇记忆力一直好，之前有段时间没太用心，可他底子扎实，想赶的时候提分特别快。上次模拟考，不光把落下的补回来了，还考了全级第三呢。”说这话时，她脑子里闪过张宇拿着成绩单冲她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屈梅芳“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赞许：“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你从小就有主意，我和你爸很少管你，但高考是大事，妈还是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份轻松点的工作。你看你哥哥，一个月挣六千多，看着不少，可每天要干十个小时，车间里噪音大，粉尘也多，挣的都是辛苦钱。妈不想你以后也这么累。”

“哎呀妈，您放心。”李娟拉了拉母亲的手，“我知道孰轻孰重。这段时间跟张宇一起学习，我成绩也提高了不少——他讲题特别清楚，还会教我找解题的窍门，我都怕被他落下太多，得赶紧追呢！”她说着，自己先笑了，笑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脆，连窗外的山风似乎都柔和了些。

“妈信你。”屈梅芳拍了拍她的手，“明天去找他吗？”

“嗯，上午在家写作业，下午去找他，一起预习高二的内容。”李娟点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午要问张宇的几道数学题——那几道函数题她琢磨了好几天，总觉得思路差点意思，张宇肯定一讲就透。

“那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屈梅芳说着，打了个轻轻的哈欠。

可母女俩太久没见了，话像倒不完的豆子。从李娟学校里的趣事，说到厂里食堂的饭菜；从哥哥新交的朋友，说到三婶家刚下的一窝小鸡。山风在窗外呼啸，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她们就这么躺着，你一句我一句，直到窗外的山月西斜，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才带着满肚子的话，沉沉睡去。李娟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要是母亲能一直在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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